通往梦想的铁路
给我希望和力量的,不是脚下的路,也不是我家乡村后连通远方、外界乃至世界的大路,而是铁路。
老村几十户人家,叫四屋李,一家村。老辈人对村子的源起有很多说法。有说是一家四兄弟不知哪朝哪代来此开荒种地,也有说是四个李姓兄弟拖家带口,流浪至此,结庐而居。还有说叫四份李,与附近一至十李十个村排行。可惜没有谱谍。我比较相信第一个说法。幼时即知道村里大致分四大族,互相沾亲带故。尤老屋旧迹可寻四处,我家是一处。
家在铁路公园旁
小村靠近故道,东西两侧各有一条小河,故道连通两条小河上的石桥。西边是三礅平桥,东边是三孔拱桥。我十多岁的时候,故道修成了大路,石桥修成了不伦不类的水泥桥。令我时常想起东西两座老石桥上镶嵌的青石碑和碑文。路修宽了直了,故道还在,石桥没了,算是时代淹没了沧桑,梦想撞到了石墙。
河那边不远,就是汉丹铁路。因为铁路的存在,这个偏僻乡村那些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而又对远方充满向往的乡人有了远行的可能。子女当兵或者招工去了外地,父母就有坐火车前去探亲的机会。坐票车是值得夸耀的经历。于我而言,幼时最神奇的东西,就是头前拖着长长白烟的火车。啌啌哐哐,雄迈前行,势不可挡。坐火车想都不敢想,去看火车成了一个娱乐节目。但我们小孩们总被警告。八九岁的时候,奶奶还在,怕我贸然靠近铁路、靠近火车,她说,火车吃人,老远就能把小孩吸进去。这话曾令我恐惧。火车来去威风凛凛,确实十分震撼。很长一段时间,对火车、铁路我只敢远观,不敢靠近。以至于偶有机会跟妈妈横穿铁路时紧紧攥着妈妈的手,警惕地观察铁路两头。后来到铁路护坡上打猪草、放牛,发现火车沿着铁轨走,不靠近不会有危险。据说牛如果被火车撞了,牛皮会导致火车滑条(脱轨),因此不能让牛跨过铁路两边的排水沟跑上了铁路。——这成为我们非常警惕的事。
通过铁路公园到中山路不远
见惯不怪了,火车在我们心目渐渐失去神秘感,大人慢慢管不了、管不住也就不管了。我们敢于在铁路上走枕木、走铁轨。尤其走铁轨,一边一个比赛,看的、裁判的,看谁走得快走得稳走得远。火车来了,很远就能看见。因为我们在义堂站和界牌站之间,离界牌很近,北边界牌站有火车来时,很远就能看见乌黑的火车头和粗长洁白的烟辫子。南边义堂略远,铁路有向西南方向拐弯,太远的火车看不到,但界牌站南边的信号灯、信号牌离我们很近,红灯没绿牌子没倒时,说明南向没有火车来,火车来了,很远的时候,界牌站的牌子会手臂一样垂下,近了,红灯会绿,所以,牌子倒了,要到看到火车头,我们才会陆续从容走下铁路,跨过排水沟,然后伫立路边,看火车从眼前呼啸飞驰而过,感受那种对远方充满向往、充满渴望的惊心动魄。
铁路上另一个记忆犹新的经历是:拦住过往的红卫兵索要毛主席像章和语录牌。毛主席像章大大小小,有铝合金的、有机玻璃的、塑料的,多为圆形,少量长方形配“为人民服务”语录的。语录牌多为红色卡纸制作,名片大小。在红卫兵大串联时,铁路上每天都有成群结队背着行囊的红卫兵来来往往。见到我们这些小孩,不用要,他们中很多人会主动发给我们毛主席像章,一人一个,语录牌是一把把、一叠叠抛洒,语录牌雪片般纷飞时,几个村的小孩一哄而上,抢接抢拾。那时,胸前挂满像章是件骄傲的事。而满书包的语录牌则成为我们的赌注。把语录牌放地上,用手掌在旁边拍,手掌的惊风拍翻语录牌,就改姓了。
铁路公园的休闲站。假装在推动,其实是扯淡。
十几岁的时候就比较调皮了。我们胆子逐渐大到敢于调戏火车了。看到火车来,我们一群会故意站在铁路上,面向火车摆出英武对抗的姿势,等待火车开来,靠近、再靠近,看谁敢于将火车放到最近,直到火车高声、连声嘶叫着震天动地的喇叭,眼见扑面而来,我们一哄而下,任火车从我们的屁股头哐哐呼啸而过,这时,愤怒的火车司机会对我们施放冲天的蒸汽,气流在火车头两边白胡子一样激喷而出,飞砂走石,走不稳的伙伴会被蒸汽冲得连滾带爬。这样惊心动魄的刺激后来成为我们累试不爽的游戏。我们在铁路上肆无忌惮的挑逗火车,挑逗火车司机,为的就是激怒他们朝我们施放遮天蔽日的蒸汽,满身湿透、满身满脸满手泥灰也在所不惜,乐在其中。
再大一点,我们就敢于扒火车了。火车在我们眼里就两种:货车和票车。货车超长,多的挂40多截车皮。票车就是绿皮火车,最多才十三四截。从义堂到界牌,铁路刚好从我们这边到界牌是上坡,拖着三十多个满载车皮的货车走到这里自然减速,加足马力,吭哧吭哧吐着更浓更长的黑白烟雾爬坡。我们都敢借着车皮上的梯坎、拉手扒上去,跟车到界牌,再走铁路回家。票车因为车皮少,速度快,我们不敢扒,只能到界牌站去等。那时候车站管理不像今天这么严密,车站可以随便进去,票车我们也可以随便上下。坐到义堂下车。有时间,再从义堂坐到界牌。来来往往,头伸出窗外,路过我们村的位置,偶尔还能看到其他伙伴,两下挥手高声呼叫,仿佛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有书或者本子在手上时,会毫不吝惜、飞快撕碎,迎风抛洒,任碎片沿路飞舞。
不记得有小伙伴被火车撞死轧死的意外发生,很多伙伴至今也还在。
铁路公园
离开村子出去上高中、上中专以后,铁路、火车成了儿时记忆。但偶尔远行,坐绿皮火车像节日一样满心欢喜,有难以抑制的小激动。到武汉、到随州,绿皮火车风驰电掣,巨大的气流、窗风扑打着我的脸,扬起、飘起我青春茂密的头发,生发出对远方、对未来无法遏止的渴望和希冀,总是坚定地认为,岁月漫长,美好可期。
跑到厦门客居,我一直在开元一带租住。出出进进,时常过往铁路。在万寿路看到铁路道口,那种亲切不亚于看到了家乡界牌的道口,红灯、栏杆,人行石条,一样一样的。后来这截铁路废弃,政府将这截通往鹭江道码头的四公里铁路开发成铁路公园,茂密的绿化令这条铁路仿佛绿色隧道。万寿路口的道口、红绿灯、栏杆桩等设施也予以了保留,这于我真是一件联通童年记忆和梦幻的浪漫事。那时,我决心要在这截铁路边安家。
现在,定居铁路公园旁边,红日初升或夕阳西下时,徒步铁路公园是我业余锻炼身体的主要项目。铁路一头通海边,一头通岛外、连通外界,也连通世界。我可以认为:我在铁路的这头,那边是无限延伸、遥远梦幻的另一头。我处在铁路的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这种站在起点观照远方的感觉比儿时更踏实、厚重。我的童心依然可以在枕木、碎石、铁条、铁条夹板和戴着锤击帽的大铁钉上找到。走枕木、走铁条,等于一直走在我从未忘却、从未停止的成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