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名西藏军人，都像格桑花，在高原绽放
总第166期：点击上方雪域老兵吧，欢迎战友回家！
黄自宏 四川乐山人，国防科大毕业，曾是西藏军人，在国家级报刊发表作品200多篇，空闲时自己更喜欢写随笔，纪实散文，人物通讯等。
格桑花开
黄自宏
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只来自西藏昌都的包裹，里面是一些当地的野生菌干与野菜干，还有一袋格桑花籽。一看落款，赫然写着鸡爪刨沙一样的署名——格桑美郎，那是柳俊川的藏语名字。这些年来，我知道这是缘，也知道我跟他有缘，因为我曾是他的指导员。
早已是公务员的他，就像一朵格桑花，扎根并怒放在昌都大草原上。他原本是一枚天生白痴，却随着岁月流淌洗礼日渐变得丰富多彩，被渲染成一枚不折不扣的花痴，现在而立之年，却依然不改他与生俱来的奇葩本色。
他的奇葩生涯，还不得不从他新兵生涯那时开始说起。
奇葩年年见，那年特别多。都说四川兵大多很魔性，虽然周身小毛病很多，但人人麻辣鲜香入骨，且不乏率真可爱之处，此话一点也不假。他新兵时，就是一朵奇葩的花骨朵。新兵连普及学日常藏语，别人首先学会的要么是“扎西德勒”，要么是六字箴言，唯独他学会的第一句藏语是“哥们，给我根烟抽”……自恋脑残双贱合璧，长得齐天大丑，同年兵称其“狗不理”。大半夜不开灯，他贴着一张惨白的面膜蹲厕所，还突然站起来，差点没把查铺的我给吓得头碰到天花板、心跳呼吸暂停。第一个周六傍晚，别的新兵都在操场或者娱乐室尽情挥霍青春，唯独他一人愁眉苦脸坐在班里灯下，一笔一划认真补班务会议记录。见我进屋连忙起立，他像喵星人一样耸耸耳朵，婉婉道来：原来他班长说，全班看来看去，就数他长得最有文艺气质，所以班里所有的文字记录都理应该由他来补。这神逻辑，当时就让我鼻歪口斜，彻底震惊了。
第一次清理厕所和连队猪圈的自家肥送去温室后，他发出杀猪一般雄壮凄惨的笑声，并在日记本上奋笔疾书：“臭风臭雨嗅煞人”！第一天射击瞄靶训练时，左眼右眼反复换来换去，可他总闭不上单侧的眼睛，要么就是索性双眼一起闭上，结果后来每次射击瞄靶，都戴上一个自制的加勒比海盗一样酷的硬纸片眼罩。拉练行进途中组织休息，大伙集体朝路边沟里放水。他一手掏出家伙撒尿，一手却拿着一根粗大的火腿肠猛啃，那画面太美，我简直再不敢多看一眼。
有一次政治教育后，他跑到身边，若有所思地问我：指导员，姐姐的老公叫“姐夫”，那哥哥的夫人是不是该叫“哥夫”？我当时立马就想朝他脸上狠狠吐一口与生俱来带有美丽抛物线的浓痰。一次出公差，他自告奋勇带队，明明可以站成两列的，非要像冬天抱团取暖一样整队站成一根面条，也不怕被失足雅鲁藏布江里。春节露天篝火晚会，他怕我冷，好心地摘下自己棉帽毕恭毕敬给我戴上。我立马傲娇地瞪他一眼：存心想破坏我发型！莫非想来一发糖衣炮弹，妄图搞和平演变？
当我一个人躲在宿舍看李安无删节版《色戒》时，他非要来蹭，说自己已经满了18岁，成年了。他还说，初中以前，他都不晓得啥叫打飞机，高中开始住校才被同宿舍的人带坏了，并由衷感慨，国内青少年的性教育有多么欠缺！但一周后组织无偿献血，他偏说身份证上的自己还差1个月才成年，不合法。看了他身份证之后，我才确信无疑，看来是上辈子轮回路上堵车了，他确实晚破壳而出了一个月。
新训结束后，他一直更以闷骚火爆而著称，每天晚点名后自己用一副20多斤的简易哑铃健身，赶在熄灯前在水房一角冲一个冷水澡，在水房里跳脱衣舞开演唱会，最爱唱的那句就是：“跑马的汉子威武雄壮！”我真后悔当时没用手机给录下来。或者，他非要把好端端的《在水一方》给唱成摇滚版。一开口，那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每次听他唱歌，我总有一种想以紧急集合速度冲进炊事班找菜刀和斧头的冲动。他确实明骚易躲，暗贱难防，仿佛鸡儿长在头顶——想要日天，经常还会湿性大发地来一句：“啊！在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曾经他还一本正经神秘地对我说：“今晚我俩AA制，一人出100元找个小姐……”见我满脸我鄙夷和惊愕地瞪着他，又缓缓道来“……一起斗地主，不赢她1000块，绝不放她走！”每当这时，魔性的他总会表现出一丝难得的佛性与淡定。我真想把一天挣的钱，全换成一元的硬币，逐个扔过去，砸死他！
冬季野外训练休息时，他在雪地里光着膀子用积雪擦身体，在西藏过冬就穿一件半衣服，一条半裤子，而且丝毫没有感冒。野营大伙睡帐篷通铺，四处都有狼嚎，他半夜站岗后憋着尿，怕黑怕鬼不敢独自去厕所或者偏僻角落撒。
上等兵时，盛夏晚点名以后，他只穿一条骚气冲天的橙色内裤和拖鞋，戴着大檐帽系着领带，就到我房间里，美其名曰找我问安、汇报思想，其实是表演行为艺术，还时常摆一个大尺度的POSE，自以为是斯瓦辛格还是大力水手啊？只可惜尺寸太小，不光强奸了我无辜的眼睛，而且影响收视率。一直以来，我总怀疑他是喝三鹿奶粉、吃地沟油长大的。
不过，必须承认，他偶尔举手投足也会真有些《傲慢与偏见》里面装13的文艺气息。他很喜欢连队门口草坪里白色与粉色的格桑花，时不时采下一些种子，晾干了寄回家。周五团课上，我曾告诉过他们，生命力极强的格桑花，其实就是西藏的一种标志与象征。他马上接嘴说，他就是这般花样的美男。我真想立马换上作战靴，飞他一大脚！他调侃说，将来准备扎根西藏，找个藏族老婆“和亲”，当“文成驸马”，生无数个娃。
这样思维风驰电掣、喜感十足、疯情万种的人才，当然不能浪费和耽误，结合他本人的申请意愿，我和连长决定把他调整到炊事班。我也清楚，进炊事班前，他最拿手的是“九”菜一汤——开水煮韭菜。当然，既然我颜值越高，那责任就越大，我有义务和责任来调教他。
他刚到炊事班时，我就手把手传授秘笈教他做水煮鱼：鱼头整块、鱼身切薄片、鱼鳔刺破、鱼肠切段、鱼籽鱼油保留，用鸡蛋清拌淀粉加盐、白胡椒粉与啤酒少许，均匀码上半小时。锅里放十公分以上深度的清水加少许胡椒粉和姜片煮开，加入平菇片，放水里氽熟，捞起放大碗碗底，垫上青黄瓜薄片与水发木耳。将鱼头先入锅煮，鱼片只消在翻滚的水中煮一两分钟，浮起半透明即可用漏勺捞出，待水滴尽后放入大碗中，撒上剁细的青红双椒、花椒粉、蒜蓉、姜米、五香粉与豆瓣酱，放上几粒黑豆豉，淋上滚烫的热油，再撒上葱花、香菜、香椿末、薄荷末、藿香末，佐以白芝麻、炒黄豆与炒花仁末即可上桌，吃起来别有一番脆嫩清爽，同样方法也可以做水煮牛肉或水煮泥鳅。后来他自学成才，把草鱼腹部肥嫩细腻的肉，将刀背剁成碎末，用蛋清淀粉勾芡后，镶进嫩竹笋尖，装盘四周配上切片的鸡腿菇、枸杞红枣少许，旺火蒸透，淋上麻油葱花精盐。他还学会做清蒸鲫鱼，用酱油麻油胡椒，青红椒丝，几片香菇，八方诸侯一起上阵，旺火出笼，趁热享用，鲜美无比。
在在炊事班时，他积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部分战士不爱吃白水煮鸡蛋，剩下那些第二顿做成茶叶蛋、桂皮蛋或者卤鸡蛋；如果倘若不幸还有剩余，第三顿就做成虎皮蛋；假若再有无间轮回第四顿，就做虎皮蛋镶肉或者虎皮蛋蒸扣肉。用炊事班门口的青草一直长得茂盛，可谁也傻傻分不出，究竟哪一根才是半夜被他们久憋的一泡氮元素丰富的童子尿沐浴浇灌过的。他曾异想天开用青草蒸包子，出笼后包子里层青翠晶莹，他还用一根青草穿进鱼嘴里，蒸熟后竟也满盘清香。
在炊事班，迷彩服和工作服脏得太快太彻底，他懒得洗，就自作主张偷偷放高压锅里，加上洗衣粉压几道汽，取出后皱成一团霉菜干，再用熨斗熨平整。
他刚换二年兵军衔时就告诉我，他想要退伍，考西藏的公务员。那段时间，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新是新，退伍兵；老是老，走不了。秋后一天，驻地突发暴雨冰雹，连队接到任务，帮村里的藏民抢收青稞。整队带到后，他马上脱去长裤，一个箭步径直跳进齐腰深的水里……
老兵退伍前夕，连队炊事班多了许多肥肠，那几日，要么清炖大雪豆，要么粉蒸豌豆，要么红烧土豆，要么干煸泡姜，色香味俱全。可偏偏从他嘴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就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没心思再享用肥肠了：最近去单位内部医院免费割包皮的退伍兵特别多，看这色泽质地，绝对是谁谁谁的……
是的，他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而是一直在努力做最闪耀的那一盏。可我怎么也不曾想到，当年一句貌似调侃的玩笑话，他还果真去履行实践了。他顺利考取了昌都地区的乡镇公务员，三年后还与隔壁镇上一名藏族女教师喜结良缘。
几年后，我去了昌都旅游，顺路探望了他。
那天下雨，他领着儿子来车站接我。他儿子藏汉杂交，皮肤黝黑，五官立体，长睫毛大眼睛，口鼻俊俏，机灵活泼，活生生一个真人版吉娃娃。但小东西坏得很，我抱起他接吻时，他非要迅速偷偷把舌头伸进我嘴里——纯属遗传！一路上，小东西甩一裤腿一裤裆泥浆，和他当年拉练走路效果一样，果然是他亲生的！回到家，他就罚儿子站军姿，面壁思过。小家伙喜欢画画，满墙都贴着他画的水彩画。其中一幅，他画了条铁路，从拉萨、昌都一直画到四川，他想同爸妈一起乘火车回老家看爷爷奶奶。
晚饭他老婆做了满桌好吃的，他也露了一手，做了一道当年在连队我手把手教他的，他儿子平时很爱吃：锅底抹一层猪板油，下一点五花肉末炒得发白，金钩少许，将玉米、青豆、胡萝卜、土豆、青笋和红薯丁翻炒片刻，拌上米饭，洒少许精盐葱花白芝麻出锅……
晚上坐沙发上看电视，他父子俩都蜷缩左腿，吮着右手拇指，居然都睡着了，同款造型，如假包换——这都来自他的真传。
这些年，他在民政扶贫办工作，空闲时间，还自学了一些中医和藏医，兼职赤脚医生，时不时帮藏民开药方：“冰片5克，麝香3克，甘草15克……文火烘焙后，碾成细末，加蜂蜜调匀做成葡萄大的药丸，饭前服用一丸，每日两次”。
他家院落里，除去一些小菜，还盛开着各色格桑花。我挑了几种不常见颜色的，叮嘱他秋后一定摘采一些给我寄来。
再后来，我脱下了军装，离开了西藏。相比继续在西藏部队的战友，他是以另一种状态，像格桑花那样坚强朴实、清纯而惊艳依然扎根奉献在西藏、且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微信朋友圈中，他常常晒出一些他工作时的照片，晒他夫妻俩穿藏装的照片，晒他小女儿和大儿子的照片，幸福爆棚……很多时候，我虽然来不及留言，却总是虔诚地为他点赞。
我把格桑花籽洒在家里的花盆中，虽然不像西藏那样长一两米高那么茁壮茂盛，却也开出了大红、金黄、天蓝和浅绿等罕见颜色的花朵。格桑花开，我仿佛又穿越回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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