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山是朋友，还是敌人？ / 开普饭

对于中国人来说，高山从来就不是个问题。而对于欧洲人来讲，一度却是个不小的问题。美国著名史学大师、文化史研究奠基人之一的雅克·巴尔赞（1907~2012）言，“18世纪的人畏惧高山，将它们视为妨碍旅行的丑陋的可怕的障碍物，怜悯依山而居者”（《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第三部分《从<浮士德>第一部到<走下楼梯的裸女>第二号》）。

直到18世纪末至19世纪上半叶，浪漫主义兴起，“大自然具体的美使接受力强的心灵得到直接的感知。我们在前面还看到，由此还产生了对大自然的崇拜，如热爱树木花草；从园艺中寻找乐趣；在野外观察鸟类动物和露营……同时，大自然给予我们欣喜的触动。拜伦在他的游记里写道：‘高山是一种感觉。’”（同前）

他所说的“人”指欧洲人。由西方人对待大山态度之转变，就联想到我们祖先对待大山的态度。古代帝王有封禅之礼，封者祭天，禅者祭地。古人认为泰山最高，故而人间帝王应到泰山上祭天，报告天帝，才算受命于天。

另有《山海经》。西王母就住在昆仑山上。中国的山同西方的山一样，同样阻碍人们的出行，影响大家的生活，于是便有了愚公移山的神话。然它既不丑陋，也不可怕，更多时候，诗人们是把它当作朋友，正如宋代隐士林和靖的梅妻鹤子一般。

手边正好有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匆匆翻阅一遍，就会发现，唐人离开山，简直就不会作诗了。

碧山：李白有“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碧”者浅蓝色也，此处之碧山便是终南山。

寒山：“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秋山：“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空山：“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秋夜寄丘员外》）。

青山：“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司空曙《贼平后送人北归》）。“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刘长卿《送灵澈》）。“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李白《送友人》）。“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者，蓝色的山也。

除了青山、碧山、空山、寒山、秋山外，更多的便是那具体之山，如：

五岳之首的泰山：从杜甫的笔下流淌出了“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之不朽诗句。岱宗者泰山也。

东山：而王维的诗句中更是离不了山。“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送綦毋潜落第还乡》），此处的“东山客”，指东晋的谢安曾在会稽东山隐居。

蓬山：即蓬莱，神话中的海外三山之一。“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刘郎（东汉刘晨）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无题》）。

南山：“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王维《送别》），“南山”者，终南山也。“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王维《青溪》）。

西山：“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杜甫《野望》）。西山，在成都西，主峰终年积雪。

华山：“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崔颢《行经华阴》）。太华者，西岳华山也。

北山：“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北山者，湖北襄阳的万山。

嵩山：“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李商隐《寄令狐郎中》）。嵩者嵩山也。

昆仑山：“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李商隐《瑶池》）。那瑶池便是西王母所居昆仑山之瑶池。

群玉山：“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李白《清平调》）。此山传说中为西王母住处。

巴山：“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李商隐《夜雨寄北》）。巴山者，此泛指川东山脉。

巫山：“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清平调》）。

阴山：“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阴山在今内蒙古境内。

黑山：“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顾况《征人怨》）。黑山在今呼和浩特东南。

鹿门山：“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孟浩然《夜归鹿门歌》）。鹿门山在湖北襄阳，孟浩然在山中建有别业。

中条山：“残云归太华（华山），疏雨过中条”（许浑《秋日赴阕题潼关驿楼》）。中条者，中条山也，在潼关东北；而华山在潼关西。“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王之涣《登鹳雀楼》）。此处之山也是中条山。

沃洲山：“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刘长卿《送上人》）。沃洲山，位于今浙江新昌东，晋名僧支遁曾放鹤养马于此。

天姥山：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庐山：“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同前）。

五岳：“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五岳者，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

还有那泛指之山：

楚山：“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楚山者，楚地之山也。

三晋之山：“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三晋者，战国之韩、魏、赵三地也。

群山：“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杜甫《咏怀古迹》）。

千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柳宗元《江雪》）。

万重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下江陵》）。

书柜中有《全唐诗》，收录唐代2873位诗人所写49403首诗，我没勇气逐一翻捡，但我想，中华大地上的大大小小的山，恐怕没有一座没被诗人咏诵过吧？无论是碧山、青山、空山、寒山、秋山，抑或五岳，及各地之山，它们都是诗人的知己、朋友，抑或见证者。如此说来，我们的诗人就比18世纪的欧洲人畏惧大山的态度要高明许多。

二O一九年十月廿九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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