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张沁雪
作者简介
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发生的，六月二十一日，我接到家里电话，说老爸病的厉害，当时是半夜，路上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我一边哭一边开车，恨不得一下子飞到老爸身边。那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晚上开车，若在平时，打死我都不敢。赶回家里，家里人都在，表哥也在，大家都在院子里心照不宣得坐着。我不敢哭，到屋里看了老爸一眼，又被赶回外面。后来，哥哥大姐依次进到屋里照顾老爸，又都陆陆续续出来，再后来，屋里就留下了哥哥跟侄子，我们姐妹几个被强制回房间休息。可是，谁又能睡得着呢?一夜无眠，早上四点钟，我打开院门，远远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小叔跟小婶，小婶看到我稍稍犹豫了下，忽然冲到我跟前，抱了抱我，看她的样子，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小叔正好从车里面出来，看到我，怔了怔，又低头慌乱得去关车门了，只是平常很随意的动作，看上去，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他们是连夜从北京赶回来的，小叔开了半宿的车，满头满脸的疲惫，可能我们彼此都需要安慰吧，反倒什么话都没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叔在老爸姐弟六个当中排行老末，我们似乎都是老爸最最牵挂的人，所以心照不宣的，都沉默着回了家。老爸见到小叔之后就哭了，那时候他的神志有些不太清醒，说，总算见到他的亲人了，孩子们都在逼他喝药，可是药太苦了，他实在喝不下。小叔已经六十几岁了，凑到老爸跟前不停得喊着“哥，孩子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一定要听孩子们的话。”
其实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和姑姑叔叔就不在我们身边生活了，我一直对父辈之间的亲情有种距离感。因为爷爷奶奶跟小叔都在北京，姑姑在另外的城市，逢年过节除了打个电话，彼此之间很少走动。小时候我喊一句叔叔都觉得拗口，听到别人喊的时候还有种莫名的敌意，因为我曾经从长辈的口中听到过，当初老爸是为了替爷爷尽孝才从学校里面辍学的。那时候爷爷在外地工作，家里孩子多，奶奶又没时间干农活，曾祖母曾祖父身体不好又都需要照顾，没办法，老爸没读完高中就回村了。大概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就留下过这样的阴影吧，总觉得叔叔跟姑姑的快乐是牺牲掉我老爸的幸福换来的，虽然当初如果不是爷爷做这种决定的话，这世上也不会有我们的存在，但是一想到老爸一辈子都在庄稼地里辛苦劳作风吹日晒的，还要为曾祖父曾祖母养老送终，姑姑叔叔们却可以不必承受这样的辛苦和压力，就特别为他打抱不平。后来，爷爷去世后，奶奶又得了脑血栓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那时候老爸都已经当爷爷了，生怕耽误小叔的工作，又跑到北京将奶奶接回来。那之后差不多十年时间，奶奶都是老爸跟老妈照顾的，叔叔小姑他们只是偶尔才回来，可想而知，在我心里，对他们的感情有多复杂。也因此，小叔跟姑姑对老爸非常尊重，尤其是老爸生病之后，我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我内心感受到的那样平淡，而是真正的血浓于水，绵密浓稠。最开始老爸在济南住院的时候，小叔跟姑姑就急急忙忙赶到医院看望老爸。化疗之后老爸恢复得并不理想，只能回家里吃靶向药，小姑就隔段时间回老家看看老爸，甚至还提出来要在家里照顾他。那天小叔赶回来不久，小姑也跟着回来了，老爸的状况已经不像头天晚上那样糟糕了，精神头好多了。因为有点别的事情，我上午又赶回单位，原本是想下午再回去的，打电话的时候哥哥说老爸已经好多了，不用再着急回来了。不管怎么说，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老爸终于扛过来了，我们一家人都高兴得跟过年似得。
后来我才知道，老爸之所以能挺过来，除了亲情的力量，再一个原因就是哥哥去镇上把老爸那个入党五十周年的纪念章领回来了。可能说出来别人不太相信，也可能这枚奖章对于别人的话份量没有这么重，但是对于我爸来说，我觉得是。有时候信念的力量确实是无穷的，二姐跟我说，见到奖章后老爸的精神头好多了，整个人开朗了许多，还笑眯眯得跟家里人说，要是再熬十年，还能再领一枚奖章呢。二姐跟我说的时候，我真是又想哭又想笑的，真要再过十年，那该多好，到时候我们一家肯定会高兴得放上几天的鞭炮。那次之后我回家，老爸果真精神头十足，我趴到床前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一边絮絮叨叨得跟我说话，一边问我，看到我奖章了吗，我说看到了，非常棒，我给老爸竖了大拇指。老爸说，人家跟我说了，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我说对啊，你看，你的纪念章已经摆在咱家最显眼的位置了。我指了指客厅最中央的位置，老爸朝纪念章的方向艰难得扭了扭头，有点孩子气得得意着说，那是，咱们村里也只有两个人才有呢。我捏捏老爸的嘴角，故意撒着娇说，改天借我拍张照片吧 ，沾沾喜气。听到拍照，老爸的眼光忽地黯淡了下，说，唉，谁让你那天急着回去的，咱们的全家福里面就少了你一个。姐姐说，那天哥哥领纪念章的时候镇上的领导说，老爸的纪念章原本是要到7月份发的，到时候镇上会为老党员们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考虑到老爸情况特殊，就提前把奖章给我们了。人家还说家里人可以给老爸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哥哥就召集全家人围着老爸拍了一张照片，拍照的时候老爸就念叨了好几遍，说还差一个闺女没回来呢。不用姐姐说，我就能想象出老爸当时的表情，我好羞愧，就因为自己平时拖延症太厉害，搞得老爸病得这么厉害了，还是没能守在老爸身边，更何况那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张全家福了。我找二姐要了照片，看到照片里面的老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夏天的衣服原本就单薄，但是因为老爸身体瘦弱的缘故，反倒衬得那件瘦瘦的T恤空荡荡的，一阵风就能把老爸吹走似的。唯一让我们感到安慰的是，老爸的心情很好，眼睛非常有神，那枚纪念章上的红色挂绳衬得老爸精神气十足。只是让人略感心酸的是，可能那枚纪念章的份量太重了，挂在老爸瘦弱的脖颈上，更显得他瘦骨嶙峋的。也因此，我特别不想再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让老爸再强打精神跟我拍一张了。我跟姐姐说，改天我想办法P一张吧，照片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爸的样子是永永远远刻在我心里的。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也会永远记得老爸慈爱的眼神，留恋的目光，那是他在这世上留下的深深的眷念，对亲人们的眷念。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全家都天真得以为老爸的病情能稳定住了，可以多陪我们一段时间了。周末回家，老妈让我把老爸冬天的衣服都翻出来，洗了一大堆，也晒了一大堆，老爸有好几件羽绒服还都是崭新崭新的，没怎么穿过。老妈就絮絮得跟我念叨着，说这些都是谁买的谁买的，还以为这些衣服你老爸来不及穿了，这下好了，你老爸还是有福气的，能熬个三五个月应该没问题的。我跟老妈收拾了一整天，老妈说姐姐最近又给老爸添置了几件换洗的新衣服，孩子们都这么孝顺，你爸也是舍不得走呢。
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吧，我们一家人都在畅想着老爸的未来，还幻想着今年冬天如果天气太冷的话要不要老爸搬到我们几个家里轮流照顾。可是谁又能想到呢，奇迹就是奇迹，发生了一次就不可能再像上次那样幸运了。
七月二十日，照例是晚上，我正准备做饭，忽然接到大姐的电话，说老爸的嗓子有些不舒服，我当时懵了一下，立马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我急急忙忙喊上儿子开车往家里赶，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开夜车的我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害怕了，但是因为没有路灯，再加上心里忐忑不安的，手指竟然一直在发抖。临到家之前我还一直在心里不停得安慰自己，老爸应该没事的，上次都那么厉害了，不是照样挺过来了嘛，老爸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牵挂的人，他肯定不会狠心离开的。谁知道进到屋里，老爸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老妈在旁边的沙发上坐着流泪，见到我进来，轻轻凑到老爸耳边上喊了一句，“老闺女回来了，来看你了。”我当时只剩下哭的份了，可是又不敢出声，老妈喊我之后，我急忙凑到老爸跟前喊他，“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当时特别想狠抽自己俩嘴巴子，自从老爸生病之后，我待在老爸身边的时间并不多，哥哥姐姐跟老爸老妈都体谅我家孩子上高中，都说老爸重要，孩子的事情也重要。原本我跟孩子都打算考一个好成绩想让老爸开心开心的，因为老爸的缘故，儿子特别想考医学院当医生，谁知道呢，儿子今年的成绩并不理想，距离他的目标差距太远，我除了自责就只有自责了。上次老爸病的严重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回老家，儿子说特别对不起姥爷，说没脸回家。见到姥爷之后没说几句，就哭了。老爸还一直安慰他，说他已经考得很不错了，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了。那次之后老爸还问我儿子，以后还来看姥爷不，因为有段时间，爸爸心情不好，身体难受的时候，气呼呼得让我“滚”来着。儿子自然只有狠命点头的份，会的，一定会的。我当然知道老爸发脾气的原因是什么，除了身体难受，更多的，是老爸怕耽误我上班，耽误我照顾孩子。算起来我正儿八经照顾老爸的时间没多久，可是就在那有限的日子里，老爸总是赶我走，赶我回家，他总是怕耽误我的事情，我的事情在老爸眼里，远远比他的身体更重要。可是在我心里，跟老爸的身体比起来，我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陆续续的，亲人们都赶回来了，二姐回来的时候，老爸还多少有些知觉，二姐用手抚摸他后背的时候，老爸还用手指示意二姐拍拍他后背。谁知道拍了没多久，老爸就没多少意识了。等到大表哥赶来的时候，老爸就已经没有知觉了。给老爸擦拭身体的时候，老爸的手还是温热的，有那么一瞬间，我都能感觉到老爸的手指竟然反手握住了我的，仿佛在安慰我似的，我颤抖着去喊姐姐，“老爸是不是又醒过来了，我们赶紧带老爸去医院吧。”姐姐不忍心拒绝，只是不停得蹲在地上哭。以前，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每次路过墓地，总觉得阴森森的，害怕的要命，可是，这一次，当我最亲的老爸离开的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那句话，“以前害怕山上有坟，野地里有鬼，后来我不怕了，因为你害怕的每一个鬼，都是别人朝思暮想却无法相见之人”。那晚上 ，我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因为除了哭，我根本就做不了什么，做什么也没有意义了。等到侄子跟小表哥从北京赶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给老爸穿好衣服了。侄子跪在老爸跟前好久，后来侄子才说小表哥为了能赶上最后一面，从北京到家在高速上开车仅仅用了三个小时，结果还是没有来得及。小叔的车开的比小表哥的要慢一些，等到他进了屋门，见到老爸头上裹着的白布，只说了一句话，“哥，你怎么不等等我呢......”
老妈后来说，那天下午老爸的精神就不太好，哥哥就给小叔打了个电话，让小叔跟老爸在电话里说几句。老妈说，小叔还在电话里劝慰老爸，“哥，孩子们让你吃药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听话啊。”那时候老爸还不停得点头，结果，再说第二句的时候，老爸就没有力气了。
世事无常，记得老爸刚刚来医院检查的时候，还安慰我说，“放心吧，傻丫头，老爸肯定会没事的。”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我们兄妹都商量着给老爸转院，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跟老爸说，老爸这人生性倔强，平时从来不去医院，查体什么的更甭想了。也正因为如此，老爸的病情才被延误得如此厉害。谁知道那天晚上大姐跟老爸说的时候，老爸竟然非常爽快得答应了，我到现在都清楚得记得老爸说的那句话，“你们有什么想法，老爸一定会满足你们，要转院我就转院，老爸一定会配合你们。”大概老爸那时候心里已经有底了，大概是想成全我们的孝心吧，从未住过院的老爸跟小孩子一样乖乖听从了儿女的吩咐，就连我儿子的羽绒服，他也听话得穿上了，若在以前，他会嫌弃得要命。在济南住院的时候，我每次去医院看望老爸，老爸总是笑眯眯的，直到有一天夜里我陪床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老爸眼角的泪，我才意识到，其实老爸一直都是知道的，他只是不想惹我们难过罢了。
前几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老爸的墓地周围有些塌陷，哥哥跟表哥拿着工具整理了好一阵。我跟姐姐把墓地周围的花圈都重新整理了一遍，如果是以前，我会以为这只是电视剧里面才有的场景，但是当墓地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是你的至亲之人的时候，我才相信没有什么所谓的害怕，只是觉得心疼，觉得不舍，觉得心里有块地方被挖了一个大洞再也填不满了，有一瞬间我甚至想趴在地上好好拥抱他一下。就连那些零落在墓地上的小白花，我都小心翼翼得抚摸了好几遍，仿佛它们也是我的亲人一般。
我跟儿子约好，今年就不走了，再复读一年。儿子总觉得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害我没有更多时间照顾老爸，出殡那天见我哭得那么伤心，儿子一路上抱了我好久，别人拉他的时候他差点跟人打起来。他说，今年他一定好好努力，争取明年考个更好一点的学校，然后再来告诉姥爷。他说他经常想起姥爷安慰他的样子，一想起来就想大哭一场。我跟儿子一样，老爸离开之后，总觉得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直就在我身边待着，从未离开过。偶尔说话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一扭头，就会看到他在笑眯眯得看着我。我们家里人的感觉跟我一样，平时说话聊天的时候，都跟往常一样时不时提起他，从不避讳。在我们眼里，老爸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他却永远都生活在我们一家人的世界里面，从未离开过，以后也不会。
曾经看到书上说过，纪念逝去的亲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努力让自己每天过的平安健康，幸福快乐。活着的人过得好，就是对逝者最大的慰藉。那么，我一定要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更幸福，更平安，有更大的能力去保护我身边的人，我爱的人，爱我的人，这样老爸才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安心吧。杨绛先生曾经说过，岁月无恙，只言温暖，不语悲伤，那么，就让我们好好得替老爸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吧，走老爸未走完的路，看老爸未看够的风景，直到有一天，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老爸，你走之前我一直有一句话未来得及说，现在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老爸，我们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