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展飞：我们还要让征服式教育和羞辱式教育走多远
01
我读书时代，有两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我写文章的时候仍偶尔会记起。
一件是初中的时候，一次数学自习课，数学老师因为请假没去，我们上自习。我跟后桌的一位同学，正在讨论一个问题。
隔壁班的一位姓隋的数学老师突然蹿了进来，二话没说，就给了我几个耳光，当时我直接被打蒙了。
我一直认为，这是我读书时代，乃至我这四十多年来，受过的最大的侮辱。
另一件是高中时，一天中午我请了假外出，午睡的时候从外面推着车子回宿舍，隐约着听着后面好像有个人喊了声什么，回头看看那老师，我不认识，没想到这家伙一会儿追了上来，也是一个耳光。
两件事，都是打耳光。
所不同的是，我在初中时候，个性没有迸发，尚属于“良民”行列，所以前者也就那么过去了。
后者就有点可怜了，高中时的我，个性得到了充分释放，早就属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刁民”，当天我就写了一封信给那位老师，各种讽刺挖苦乃至威胁恶心。
后来一直没有回音，直到高考那天，那位老师才单独把我叫出去，跟我道歉，说不希望这件事给我的高中生涯留下阴影。
02
不过阴影依然是留下了。
所以我当了老师以后，就立下一个规矩，无论自己多生气，都不会打学生的耳光，尤其是当众打学生。
因为我认为，这实在太侮辱人。
看的书多了，经过的事多了，便觉得自己的教学生涯里，其实有着很多的遗憾。
我虽然没有打过学生的耳光，但是做过比打耳光更严重的事情。
我至今最后悔的一件事，让一对早恋的学生在全级部集会的时候当众作检查。
回头想想，也是气疯了后才做出的这种决定。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在开广播会，谈的中心议题就是早恋，结果开完会不到15分钟，一位领导告诉我，有两个学生正在前面楼的过道里亲嘴呢。
说不生气，那真是假的，尤其是这种顶风作案的。
为了杀一儆百，决定让他们当众作检查。
然而作完检查后的效果也并未多明显。
好在女生转学走后最后考了本科，至于男孩就没那么幸运，破罐子破摔，最后书也念不下去了。
我一直想着，那次肯定是伤害了他们的自尊，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恨着我的。
说实话，这让我一直充满了愧疚。
03
我从事管理工作后，曾经感慨，再干下去，我就连一个好班主任也干不成了。
如果这件事，是我当班主任的时候，我肯定不会这么做。
而当我成了教导主任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要杀鸡儆猴，杀一儆百。
牺牲极少数，救活大多数。
这理由听起来挺不错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记得有一天，我突然惊醒：
我为什么变得这么没有耐心了？
仔细想来，便是手里的权力在作怪。
过去我只是个班主任的时候，我没有开除学生的权力，便只好耐心地费尽心机地去做学生的工作，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去做。
现在呢？我有开除学生的权力了。
好吧，我才没那个耐心呢，教育不好，开了算了！治不治的，那就那么回事了，一开了之，多省事！
当意识到这种苗头的时候，我意识到：
不要说做不成一个好班主任，我连个好老师都快做不成了！
04
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反思。
谢天谢地，我没继续走下去。
当我把目光转向外面，我才发现，很多所谓的好老师，好父母，其实多数时候并不是教得好，管理得好，而是逼得好，甚至是羞辱得好。
太多的学校和家庭，充斥着征服式教育、羞辱式教育，而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
我记得有一年讲课的时候，我给学生讲到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就是所谓的人质综合症。我用学校和他们打了一个比方。
学校就是“劫匪”，你们就是“人质”。人质综合症形成有几个条件：人质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人质的生死完全被劫匪掌握，人质知道自己逃脱是不可能的，劫匪给人质一点小恩小惠，人质就感激涕零。
我说你们可以对照一下，你们被“关”在了这个校园里，你们要想考学，只能念下去，你们的“生死”也在老师掌握中，我们可以给你们一点“小恩小惠”……
听完了，学生们就笑。
而我心中充满了凄凉。
不过还好，幸亏我是个善良的“劫匪”。
05
我始终认为，教育应该是善良的，老师应该是善良的。
学生犯错误是正常的，成绩不好其实也正常。
什么都好了，还需要我们教育吗？
正如父母过得都是儿女的日子一样，当老师的，过得不就是学生的日子么？
我们的工作，不就是教育么，不就是矫正么？
如果这些都不需要我们做了，我们工作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们将何以自处？
我越来越意识到：教育的目的在于唤醒，而不是塑造。
教育者没有能力关照好每个人，就干脆“一刀切”，把所有人往同一套模具里塞，塞不进去就把他们定义成坏学生。
在猴子老师看来，不会爬树的鲸鱼显然是个笨蛋，而在猫头鹰教授眼中，长颈鹿竟然不会飞，简直就是白痴……
多么荒诞。
“知耻而后勇”这句话，我经常说，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太多的问题。
有时候，我们自己感到了耻辱，所以奋进。
而更多的时候，现实世界里，没有几个孩子会因为被羞辱、被掠夺而真正变好。
作为一个拥有绝对权威和身体心理优势的大人，当我们对一个孩子公开处刑， 我们永远不知道他的内心正经历怎样的风暴。
这世界上有高高在上的规矩，也应该有自由柔软的灵魂。
希望所有家长和老师都明白： 教育是爱与被爱的修行。
学会爱，意味着你要先学会把孩子当成有血有肉的平等个体，看见他的独特性，不简单粗暴地按标准式样裁剪，不随意给他们的人生盖棺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