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海新:乡下的长恨歌

乡下的长恨歌

文/蒋海新

“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
我离开下乡那地方四十多年了,但是还会常常想起秀英,想起她那个石匠男友,还有他那天晚上慷慨激昂的口号。
我下乡插队的那地方叫杨坪,是四川名山县的一个生产队,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那里大多数人姓杨,非杨姓的人家,很多是三年困难时期之后,为了填补杨坪减少的人口,从四川乐至县迁来的。秀英姓王,和他的母亲一起生活。她那看上去五六岁的儿子姓什么,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不姓杨,大家叫他四清娃。
杨坪的人讲,那孩子的父亲是大跃进之后,最早从乐至县过来的。他在乐至县老家是生产队的会计,那几年粮食紧张,就跑到名山县的杨坪来了。来了以后,发现杨坪也有很多人死去,很是绝望。这时候他遇到了秀英的妈妈——她正想招一个上门女婿,解决家里没有男劳动力的问题。秀英那时算得上一方美人:皮肤白净,水汪汪的黑眼睛,不高不矮,就是很瘦。可那年头哪个人不瘦呢?患了水肿病倒是会“胖”点,但是离死也就不远了。于是,他留在了杨坪,当了王家的上门女婿。
如果他们当时办了结婚证,恐怕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
那几年,我们那生产队三百多人死得只剩一百多。我们下乡后,经常跟着生产队的社员们去开垦荒地——名山县属于丘陵地带,林地比较多。开到有些树木低矮的地盘,社员就说:这里原是某某家院子,那几年里全家饿死了,房子也垮了。社员还说:有些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死了。活着的人,也就多口气,没有气力去掩埋死人。
在那种情况下,结婚证算个什么呢?乐至来的青年住进秀英家里,就算结婚了。没有人过问有没有领过证这档子事。
乐至青年会写会算,勤快,爱帮忙,很受大家待见。据说他还有一手打弹弓子的绝活,经常能打下过往的鸟雀。那时的口号是“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的苗”,可是他家屋前屋后却常常长着不少玉米。有人说,他是用鸟雀肚子里掏出来玉米粒种下去的。忌惮于他“百发百中”的弹弓神功,玉米成熟了,也没人敢去偷。
杨坪有大片的松林,风起时,松涛阵阵怒吼,夜里听着有排山倒海之势。松林里长着许多蘑菇。在食物匮乏的时期,这些美味的鲜蘑菇,能够补充人体急需的氨基酸和维生素。杨坪的农民不大吃蘑菇,因为那东西不顶饱。我们几个女知青,常常光顾松林,一会儿功夫就能采许多,炒出来一大海碗,当蔬菜吃。只是没有油,吃到后来就想吐了。据说乐至青年那些年里也会去采摘蘑菇,拿回家清水煮了,放点盐,补充营养。
三年困难时期过后,秀英的肚子大起来了。就在她怀孕那一年,上边派下了四清工作组。
四清运动的目标之一是“清组织”。乐至青年非党非团,也不是干部,还是成了清查对象:哪里来的?什么成分?四清工作组派人去了他在乐至农村的老家。
他们查出乐至青年属于“地富子女”,而且是逃窜“地富子女”,没办结婚证就跟秀英非法同居。工作组的同志说:必须让他回乐至老家。地富子女是不准乱跑的,只能在家乡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
工作组要他立即返回老家,乐至青年恳求让他再待一段时间,照顾秀英生了小孩再走。生产队长也帮忙求情,于是,乐至青年一直呆到秀英满月之后才怏怏离开。
乐至青年离开后,音信全无。那年头除非上了级别的干部,一般人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电话。写信?秀英不识字,难不成还去请人念?乐至青年又是地富子女,弄不好,一封信会给两边都带来灾难。
没了丈夫,上有寡母,下有幼儿,秀英被生生地整成了寡妇。
1969年初我和同班两位女同学到杨坪插队落户时,秀英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她有着水灵灵的眼睛,梳着两条齐肩的辫子,皮肤白里透红,这在农村女性中很少见。不过,岁月的风霜已经在她原本姣好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皱纹。她很少说话。
我们工间休息时,男女社员都爱聚在一起玩笑打闹。开始我们听不懂那些玩笑的内容,时间长了才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黄色”内涵。有一次他们嘻哈打闹时,几个男社员竟把那个最是嘴不饶人的女社员追进了生产队的猪舍。两个男的跟进去,差点把她的裤子脱下来。秀英从不加入他们的打闹,也不说话,只是在旁边抿着嘴笑。
后来,我们生产队来了一个新人。这人三十岁左右,高大壮实,能说会道,农活干得又好又快。据说,他曾经当过石匠。他姓黄,生产队的人叫他黄石匠,也有背地里说他是“日白匠”的。“日白”在当地方言里,是吹牛、忽悠的意思。
他是否吹过牛?忽悠过谁?我们没有听人说过。
没过多久,我们出工时,就看不到黄石匠的踪影了。社员说:他去别的生产队了,因为他“日白”,杨坪的人不喜欢他。一个人干活是把好手,即使吹吹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几个女知青,搞不懂这理由。
我们下乡时村里家家养猪。养猪就要到田坎路边割猪草,割来的猪草和着米糠煮一煮喂猪。我们也养过一头小猪,也割过猪草——背个背篼,在田坎路边寻寻觅觅,割半天才能割满一背篼,很是磨人。
黄石匠离开以后,秀英开始把她的猪草背篼,放在我们门外的鸡舍顶上。如果恰好碰见我们,她就羞涩地笑笑。她第一次来放她的猪草背篼时,就告诉过我们,她过一会儿来取她的背篼。这“一会儿”就要等到傍晚时分。她来取背篼的时候,常常从怀里掏出一个装着煎饼鸡蛋之类吃食的小布包,埋在猪草下面,然后背起她的背篼,朝着我们住处门口的小桥走去——桥那边的小路通向杨坪之外的地方。
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呢?看着她背着背篼的身影,消失在暮色苍茫之中,我们百思不解。渐渐地,从社员们的风言风语中,不谙风情的我们,也知道她和黄石匠好上了。但是杨坪的人,主要是生产队的干部——他们都是男人,不喜欢黄石匠,所以黄石匠才去了另外一个生产队。看来,苍茫的暮色、她的猪草背篼和我们的住处都是她的掩护,她在这样的掩护下,去与黄石匠幽会了。她信得过我们,我们也心甘情愿替她打掩护。
在下乡当知青的那些年月里,我从未有过失眠。一天的田间劳动下来,我头一挨枕就睡着了,晚上还不起夜,一觉睡到天亮。但是,一天深夜,我和同屋的另两位女知青都被一阵骚乱叫骂声惊醒了。我们的住房紧邻生产队的晒坝,那些骚乱叫骂声就是从晒坝上传来的。
我们听见了生产队长、贫协主席和民兵队长熟悉的喊叫声,还有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大声地呼喊着“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各路声音里,还有一个女人的哭声。那高呼着的革命口号,立刻使我想起了电影里革命烈士慷慨就义的镜头。在那个月光如水、万籁俱寂的乡村夜里,这样的口号声令人惊心动魄。我们赶紧穿上衣服,往晒坝跑去。
到了晒坝上,我们一看就惊呆了。平时对我们态度和蔼的生产队干部们,正踢打着躺在地上的黄石匠。他们一边打一边骂:“打死这奸夫!”“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来搞我们杨坪的女人!” . . . . . .  黄石匠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动弹不得,嘴里却还在不停地高呼革命口号。秀英趴在他的身上,哀哀地哭泣。秀英家离晒坝不远,看情景是黄石匠夜里到秀英家相会,被埋伏在那里的村干部逮着了。
我们三个女知青不约而同地喊道:不要打人!
生产队的社员和干部平时跟我们的关系不错。我们每次从成都回来,都会带一些糖果给大家吃。有一次我在玉米地里除草,遭遇了一条三尺多长的大蛇,我躲无处躲,又怕被咬,只好用锄头打死了那条蛇。过来围观的社员说:这是一条菜花蛇,没有毒性。当天我去掉蛇皮之后,做成了红烧蛇肉,很多社员都来分享过。那些年里,社员们是很尊重我们的。
见我们出面干涉打人,队长说:好,不打这狗X的了,把他押到公社去!
民兵队长和贫协主席把黄石匠从地上拖起来,又用一根绳子一头拴在黄石匠的腰间,另一头捏在民兵队长手里,黄石匠的手仍然被反绑在身后,他们三人一起把黄石匠押上了去公社的小路。黄石匠虽然身高力大,无奈被反绑着,挣扎不得,只能不停地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 . . . . . .  ”
秀英大哭着回自己家去了,我们也回屋重新上床睡觉。但是,黄石匠慷慨激昂的口号声穿过我们住房薄薄的木板墙,在我们的房间里回荡——我们上床好一阵后,那声音才渐渐听不到了。
那天晚上,我再也难以入睡。我想象着三个生产队干部鬼鬼祟祟地埋伏在秀英家附近,等着夜半抓人 . . . . . . 末了,黄石匠呼喊革命口号的声音和场景,总是在我的脑海里回旋——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荒诞之感,我甚至觉得我的人生都是荒诞的。我多么希望这些年来我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最终我从梦里醒来,看到阳光洒在我的小床上,枕头边放着一本崭新的连环画和一张新手帕,父亲慈爱地看着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满八岁了!”
人生,对于秀英,也许是一个更大的噩梦。她第二天没有出工。第三天来出工时,她的眼睛是红肿的。以后,她愈来愈阴沉。休息时间,其他社员嘻哈打闹,她再也不抿着嘴笑了。她也再没有把她的猪草背篼,安放到我们门外的鸡舍顶上了——她和黄石匠的幽会终结了。
后来,生产队开了一个会,主要是讨论秀英的终身大事。干部们对秀英说:你如果想把四清娃他爹找回来,这事可以。你如果想跟那“日白匠”结婚,那是绝不行的。我想:四清娃他爹因为出身不好,四清运动中遭强制遣返原籍,在阶级斗争更激烈的文革中,能把他找回来吗?生产队的干部们大约没想过这个问题。况且,好几年过去了,四清娃他爹就没有另外的女人吗?我不知道秀英是否也想到了这些问题。她沉默着,一言不发,不理睬他们。
我七七年底离开杨坪回成都上大学时,秀英还单着。她冷峻的脸上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我八十年代回过一次杨坪,那时秀英仍是孑然一身——不知她后来结婚了没有。
作者蒋海新女士留影于新西兰著名的Pukaki湖。
作者简介:蒋海新,1948年生于成都,祖籍重庆合川。1969年插队落户到四川名山县合江公社,1977年考入四川师范学院(现四川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8年赴新西兰坎特伯雷大学留学,获文学博士。曾在新西兰奥塔哥大学从事汉语言文化教学,博士生导师,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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