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与王朝云:愿到仙山长追逐
广东惠州西湖,云淡风轻。
苏东坡好久没有看到王朝云了,正自想念,王朝云便飘然而至。
苏东坡欣喜不已,正要趋步上前,却见王朝云全身湿透,便问缘故。王朝云幽幽说:“湖上无路,妾涉水而来……”随后王朝云环视室内:“孩子呢,可曾哺乳?”
苏东坡正要应答,忽然一觉醒来,心中无限悲凉:王朝云已然去世,孩子干儿早不在人间,为了见他和孩子,王朝云竟然涉水而来……由是,苏东坡既是感动又很心疼,便发愿在在惠州西湖筑了一条堤,以便王朝云可从堤上自由来回, 不用再涉水受凉……
王朝云
未曾涉水,却成绝唱
美好的故事总是触动人们柔软的内心,而现实的真切有时却让人无法直视。作为跟随苏东坡一起到惠州的王朝云,与苏东坡一起同甘共苦,在惠州生活了约二年,终也受不了南方的风吹日打,在“经卷药炉”中,走完她年轻的一生。
据记载,西湖在苏东坡贬谪惠州之前,并无堤桥,一律统称为丰湖。苏东坡谪居惠州后,发现老百姓过湖采薪耕作很不方便,便倡议在此筑堤建桥。他带头“助施犀带”,还动员弟妇史氏捐出“数千黄金钱”,在各界的合力推进下,凑足了经费。工程由“栖禅院僧希固”主持,先“筑进两岸”为堤,再建西新桥。该桥为飞楼九间,尽用石盐木,坚若铁石,是西湖六桥中的第一桥。堤、桥竣工于绍圣三年(1096)六月,那天,惠州官民隆重设宴庆贺,苏东坡还赋诗称:“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
由是可知,苏堤和西新桥建成在先,王朝云去世在后(绍圣三年7月),虽然相差只是一个月,但可见苏东坡并非因王朝云而“发愿修桥”。
此外,王朝云在没有到惠州之前,在黄州生过一子,可是未满周岁便已夭折,又何来的为子哺乳?传说中不管是爱情版本,还是亲情版本,都有失其根据。
然而,苏东坡对于王朝云的思念,却是真真切切的。毕竟王朝云与苏东坡万里相随,同到惠州,历经千辛万苦,还命殒此地,怎能使人不心伤。
不合时宜:王朝云的灵巧与无奈
王朝云的名字其实并不会被记住的,万幸被记住了,则是因为她的夫君是苏东坡苏大才子。然而她其实应该被记住的,即使她并不是苏东坡的妻子。
王朝云,字子霞,钱塘人,因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关于她家庭背景的资料实在太少,可见其家族是如何的卑微,其身世是如何的可怜。据传,宋神宗熙宁四年,苏东坡被贬为杭州通判,对轻盈曼舞的王朝云非常欣赏,便带回家中,初为丫环,后娶为妾。丫环总有一种低下的感觉,即使由丫环而为妾,恐也有一种由秘书而升为情人的不光彩的味道。这只能说明苏东坡的多情,也说明宋文人在婚姻以及特权方面,有更大的选择权。
也许王朝云由一名不见经传甚至在当时被人瞧不起的歌妓,华丽转身到声名显赫的苏家,是人生的一个改变,在风尘场间,是很多青楼女子求之不得的事,甚至不少人会认为她将有无限美好的将来……只是稍嫌美中不足的是,苏东坡纳王朝云为妾时,她还没有二十岁,而苏东坡则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年龄相差这么多,在苏与王之间,是不是有着真正的爱情?或者自始至终,都是王朝云在小心翼翼地仰视着苏东坡,而苏东坡则只是以欣赏的态度地俯视着王朝云?
就苏东坡能于很多的女子间,看上了可爱的王朝云,也可见王朝云的独特魅力。一些记载也显示苏东坡对王朝云的见识也是很欣赏的。据传,有一次苏东坡退朝回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有人回答:“是文章。”这话当然不错,但并不出奇。另一人则说:“是见识。”苏东坡也不满意,摇了摇头。王朝云则笑着毫不客气地说:“您肚子里都是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把自己的从前作为略一回想,即被这四个字悦服,叹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凭这一个小故事揣度,王朝云应该是那种毫无顾虑小巧玲珑的那一类女人。可以说是有很机巧,但是说有大智慧也谈不上。虽然称王朝云为“知己”,但其中的折扣还是要打的。毕竟在门阀风气极盛的北宋,作为一个侍妾,苏东坡与王朝云的地位其实是不对等的。据了解,苏东坡一生姬妾众多,风流韵事并不少见,对姬妾似乎也率性随情。有野史称,苏东坡在遭遇贬官之时,即遣散侍妾,甚至将身边的姬妾送人,这其中有两妾已经身怀有孕,但他也不予过问。以致北宋末年的宦官梁师成以及翰林学士孙觌,都自称是苏东坡之后,是苏东坡送人之妾所生。而苏东坡的儿子苏过对此也不予否认,反而与梁、孙亲密无间。
这还罢了,苏东坡有一个叫春娘的妾,因为被苏东坡的朋友蒋某看上,便要以一匹白马换了这个美妾。苏东坡并不太糊涂的头脑一想,以名驹换小妾,倒也不是什么亏本的生意,便点头答应。但春娘不肯,指责苏东坡,说:“从前的晏婴尚且知道不能因马罪人,你这个堂堂苏学士,却要将人换马!”悲愤之下,当场撞槐而死……
惠州西湖
这些故事,未必正史有载,也极有可能是虚构的。但热衷于虚构的人们,也总会选择相应的对象。苏东坡的绯闻之多也不免会使人产生一些想法。如果苏东坡与其他侍妾的这些故事是真的,那么,王朝云岂能无所闻无所问?在同是姬妾的身份的前提下,特别是当苏东坡把侍妾与马对换的事情发生后,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如果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如果苏东坡急难之时,也一时兴起,把王朝云送人了呢?
这其中的决定因素,必然是在苏东坡与王朝云的感情作为基础。而苏东坡的态度,王朝云分量,则是关键中的关键。
丧子之痛:故衣悬架哭不可闻
对于王朝云这个卑微的女子而言,悲哀的并不只是这些,如果在苏家没有身份和地位还可承受,那么,王朝云的丧子之痛便更难以接受。王朝云在其短短的人生中,与苏东坡生了一子,取名苏遁。时间是在元丰六年,地点是在黄州。相信那段时光,应是王朝云最为快乐和欣慰的时光。那时苏东坡对孩子还充满了很深期待,特地赋诗一首:
人皆养子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身。
唯愿孩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有人议论说这首诗有嘲讽公卿“愚且鲁”的意思,而更多人更愿意解读为希望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才。从苏东坡为儿子赋诗的这份真诚,也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孩子寄予的深深的希望。
但令苏东坡与王朝云失望的是,王朝云所生的这个孩子却与苏东坡的所期望的大相背驰,婴儿约一岁时,就夭折了。
苏东坡毕竟是子女很多,失去一个孩子对他来说是个沉痛的打击,但是以他的乐观个性和现实背景,苏东坡倒不至于会为这件事死去活来。但是,孩子对于王朝云来说,却是有另一番意义。毕竟儿是娘的心头肉,是王朝云的心血所系,作为孩子的母亲,而且是儿子的母亲,只要孩子能茁壮成长,王朝云自然可能母凭子贵,王朝云晚年就会有一个很好的寄托,也会有一个很好的归宿。毕竟在苏家,她也要有更多的贴心人来慰籍自己。
可是孩子竟然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孩子对于父母特别是对于母亲的意义,是不需要用语言来渲染的。看着儿子离去,做娘的王朝云那种痛苦、绝望、无奈、忧郁的心情可想而知。不需要外人来描述王朝云的悲痛之情,苏东坡就在他的笔下这样描写痛不欲生的王朝云: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
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
孩子死了,王朝云也不想活了!有些空荡的衣架上,还悬挂着孩子去世前穿的童衣,本可为孩子哺乳的王朝云乳水充足,却因没有孩子的吮吸,乳奶流了一床……
读着这几行诗,王朝云丧子之痛依然令人历历在目,那一颗滴血欲裂的心依然可观可感,那份悲苦之情依然感动天地!
魂断惠州:愿到仙山长追逐
苏东坡因其“不合时宜”,官越做越小,贬地离京都也越来越远,到惠州时,已不是什么官了,而且还有受软禁之嫌。他自称“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
王朝云也就在这次南迁中,与苏东坡共历了患难。并成为苏东坡晚年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对王朝云跟随苏东坡南迁,她图个什么呢?人,总要有所希望吧?何况对这个并没有受到过高等教育的小女子来说。一方面,对于主人始终不渝以及类似嫁鸡随鸡的思想王朝云肯定是有的,另一方面,王朝云是不是也有一丝企望,那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北归或者苏东坡时来运转得到迁升?到那时,王朝云也许可以过上比较舒适的日子。以常理而度,苏东坡才名播天下,虽然经受乌台之难,但朝廷中资源还在,朋友遍地,一旦时机成熟,苏东坡重返朝廷东山再起也不无可能。
相应的,如果苏东坡有幸北归,王朝云的晚年也会有个依靠。但是,苏东坡其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在古人普遍寿命不高的现实背景中,王朝云还是选择了跟随苏东坡,其中如果没有太多的不得已,那么,就只剩下对苏东坡的一往情深了!
苏东坡书法
但是,如果王朝云事先知道,南下的结果,就是要葬送她的生命,那么她真的会与苏东坡南下吗?或者她真的想到了,而她还执着地走下去!
苏东坡写王朝云的诗不少,其中有一首这样写的: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诗的总体意思是讲,苏东坡把他与王朝云的感情比喻成刘伶元与他的侍妾樊通德(俩人合作写成《赵飞燕外传》),并嘲讽白居易(乐天)的侍妾(擅唱《杨枝词》)在其年老时遁离白居易,借此赞叹王朝云高洁的人品。然后以阿奴(喻王朝云儿子)络秀(喻王朝云)的母子关系,喻指母子虽然没有办法一起相伴到老,但因王朝云是天女维摩转世,能通过佛家理论解脱心中的苦痛。随后又称,他初识王朝云时,王朝云舞衫歌板,现在成了陈年旧事,因为来到惠州,她不大适应,又染了疾病,只能一边以炉熬药,一边学佛念经。待到炼成仙丹修成正果,苏东坡便将与王朝云相伴到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座仙山,互相追逐,结伴而行,结束尘世间的种种姻缘关系,开始新的神仙生活。
苏东坡与王朝云
王朝云对佛的虔诚也未能使她获得更长的寿命,或许方瘴气太重,或许体弱多病,或许水土不服,许是上苍有意不留佳人,比苏东坡年轻得多的王朝云,在随苏轼到惠州生活一段时间后,竟然没有等来北归之日,更没有陪伴苏轼走完人生之路,反而她先于苏轼离开喧嚣的尘世。王朝云临终时,也没有显出特别的留恋或悲痛,她只是平静地顺应上苍的安排,口中不忘诵经向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苦海无边,北归无望,世事皆空,万物俱寂。她信佛,而这种信,可能也夹杂着她对人生的种种希望、幻灭、悲情、无奈……
惠州泗洲塔
朝云之死对苏东坡是一个大打击,老泪纵横的苏东坡眼睁睁的看着比自己年轻了二十多岁的侍妾,就这样在香消玉殒,那种滋味实在难以形容。这在苏东坡怀念王朝云的文章可以体现出来。苏东坡说:“朝云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如一。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寺之东南。朝云始不识字,晚忽学书,粗有楷法……”后来,王朝云墓前还建了六如亭,以资纪念。
苏东坡应对王朝云有较深的感情,而这份感情里,同情与怜惜可能更多一些。纵使如此,王朝云因为她出身卑贱,仍然没有能够成为苏东坡的妻子。虽然她坚贞不渝,但也无力改变人生,在她死后,苏东坡也只是在她的墓碑上写着“姬人”二字!
悠悠千年间,现在广东惠州的西湖畔,王朝云墓还继续受到各界的瞻仰。墓前的六如亭,远处的泗洲塔,环绕的西湖,还在隐隐讲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禅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