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虹:教育只道是寻常
奚虹,曾任教于黔东南州振华民族中学,现任凯里实验高中语文老师至今,学生亲切称其为“老奚”。
多年之后,人生得意的周世浩在吃下老家凯里的酸汤鱼,喝下几杯小酒的微醺状态中,仍对自己当年的高中语文老师念念不忘。或许是借助酒兴,或许是熟悉味道的催引,他的言谈中,有近一小时的内容是老奚。
老奚是他的高中班主任,全名“奚虹”。在他讲述的故事里,老奚和传统的语文老师有些不一样。周世浩是贵州遵义人,2013年毕业于黔东南州振华民族中学,在这里他曾发生过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向奚老师发去采访请求,收到的回应却谦逊温和,“世浩和我一样,都喜欢在见不着面时,把对方侃成传奇,我真的没有那么令人感动,只是喜欢这个工作。”
大山与小组教学法
走在凯里实验高中的校园里,抬眼就能见山
从成都到凯里,动车直达,载我们到一个山色环绕之地。
凯里市在贵州属于相对发达的地方,因而被划在贫困县之外。然而,大山,对于长居于此的年轻人来说,仍意味着阻隔。
我们追随老奚的脚步,走在凯里实验高中的校园里,抬眼就能见山。两年前,老奚从周世浩所说的振华民族中学调任于此。
她在振华民族中学教的最后一届学生,多数同学考出了贵州。对大山的翻越可以说得上是勇敢。
问奚老师,“在大山裹挟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会怎么样?”她只平静地回答,“不会拐弯,有时会禁不住打击。”
再问,“怎样引导孩子们看这个世界?”她的答案敞亮又温暖,“你爱这个世界。你少些怨尤,他们也会少些怨尤。”
老奚希望孩子能够在平安里积极进取。大山遮蔽人的视线,也隐没少年的野心。她就像一个烧火的人,只是不断拨动那些尚未开悟的炭块,直到他们将生活的热情燃烧起来。
老奚想把这个世界的精彩展示给孩子,为此,她将自教师培训中学来的小组教学法应用于课堂,并将自己的探索经历详细地记录下来,投稿给本刊。起初的尝试并不顺利,孩子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讨论和发表自己的观点。这也是多数时兴的教学法无法应用于乡镇学校的原因。移栽总需要时日,在下一轮的带班过程中,她仍倔强地探索。
教课文,用小组学习法,大家一起分享观点,“怂恿”学生在讨论中逐渐爱上他们讨论的人与事。做题,把做题只当作手段,重点放在阅读本身,而真正的阅读,可以引导他们去爱文章中的人和文章外的世界。
少年的世界得以慢慢扩大。老奚自己也说,“我们这里的孩子,他们本身生活在一个狭窄、封闭的地方,懂的东西很少,只能你提一点,我提一点,眼界才能拓宽。不然你就那么点东西,只能是坐在井里观天。但如果每个人观一片天,天就大了。”
这是奚老师一直在做的事。她陪伴在孩子身边,帮他们一点一点拓宽生命的境界,让他们看见更多的东西。
初见奚老师,在教学楼下等她,太阳底下的校园阒静无声。远远走来一个身影,身形小巧。再近些,看清了她的驼色小帽、红框眼镜、黑白格裙和棉麻外套。不多时,奚老师在我们面前立住,笑容亲切。
老奚像一个烧火的人,只是不断拨动那些尚未开悟的炭块,直到他们将生活的热情燃烧起来
亲其师,尊其道
周世浩那一届的毕业生,在学妹口中成为“传奇”。这个所谓的“普通班”,沉寂了三年,在2013年的夏天,以全年级倒数第一的最初状态,在高考中获得大捷。除开一个尖子班,他们班是第一。
但在周世浩、老奚那里,传奇被还原成了普通的岁月。周世浩记得最深的画面,是他们班在早读前,同学们在走廊上吃早餐。老奚就在他们中间,和大家聊天。
特别的地方在于,他们是一个整体。“她想让所有学生都考上大学,而不是特定的某一个人。”周世浩说。这种集体的感觉一直被延续,在2016年毕业于振华民族中学的学妹皮启星那一届,同样如此,启星说,“我们班是一整块。”块,大家被熔铸在一起,无法分割。
我常常好奇,“怎么才能把一个班变成一个家?”老奚的回答还是落在了“吃”上:“我讲一个事例,也不知道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有一次,我想听他们早读,来不及吃早餐了,就偷偷带着早餐去教室里吃,有孩子看到了,说‘老奚,我要吃这个,明天你给我带’。我们班有个新转来的女生,那个女生很诧异地看着我,‘老奚啊,我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喜欢你,我也想要有老师给我带早餐’。后来我给她带了,她很小心翼翼,‘老奚,我家有地萝卜,你想不想吃,我带给你……’”
学生们喜欢管她叫“老奚”,也爱叫“奚妈”。
她很少在办公室待,经常去的地方是教室。她喜欢和学生待在一块,她还喜欢吃,也允许学生们吃。她给学生们带的早餐,有时要在家里用微波炉热好带过来。教室里不准吃东西,只有老奚会给自家孩子们打掩护,“你们又在吃了,小心被抓。”她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储物箱,里面装满了各种零食,孩子们饿了可以去办公室觅食。
德克士折扣日的时候,会有学生打电话托她帮忙带汉堡,周世浩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又矮,小巧的体格,两只手提二十多份,挤那个公交车。”
和学生成为朋友,听上去,好像很容易做到。实际上,周世浩认为,“老奚的风格无法复制”,她和学生相处得很好,但也绝非“朋友”,里面,还有敬畏感。
在老奚现在的班上,逮一个学生问他为什么喜欢老奚,回答,因为老奚和学生的关系远远超过朋友,老奚,更像是他们的亲人。是亲人,自然有敬。
高一军训时,周世浩第一次看见老奚,只记得有一个老师会给孩子们发糖果。原来会有这样的老师,“真的,特别喜欢她。”
而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高考前夕,老奚去庙里给他们班求红绳。她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那天她把孩子们留在教室,说,“我现在不是以一个老师的身份站在这里,我是以一个家长的身份……”周世浩说,对老奚的尊重就来源于此。
老奚不忍学生放弃学习,试图在几年的相处中,将他们拽上来。英语难攻,班里好几个男生不学英语,她把学生们留下,生气,骂着骂着自己却哭了,“你们要是考不上大学,以后该怎么办”。
周世浩就曾被这种母爱般的关怀打动,从心不在焉的学习状态中切换出来。虽然经济在不断发展,可是多数父母对孩子的教育难得其法,遇到青春期的年纪,多半只能放任之。老奚却奇迹般地以“吃”团结了班里的孩子。
当然,重要的一点是,在恰当的节点拉回学生。她不怕和学生吵。学生叛逆,难管,“他拍桌子,我也拍桌子,他嗓门大,我也嗓门大,他摔门,我也摔门。”他们从三楼一路吵到了五楼,我问,后来怎么了,“后来老实了”。
周世浩当年调皮,对老奚也怕,“迟到一分钟都要被骂半个小时,还要被罚跑步。”回想起作文重写的噩梦时光,那时奚老师站在讲台上发试卷,“谁谁谁,拿去,重写。”
奚老师从来都是笃定的。她不怕学生浮躁,因为,学生对她是敞开的。她爱观察,没事就在教室里转悠,“你能看得见呀,一个两个拉得回来的。”
老奚和学生的关系远远超过朋友,有时会帮学生带早餐
走下讲台
在课堂上,老奚也并不显得高高在上。她的课堂,学生才是主角。
课程内容为选修教材上节选自《论语》的“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一则。学生需要通过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来解读,自始自终,老师只是一个旁观者。站在高二四班的门口,奚老师开始期待,“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提出怎样的问题,我们一起去听一听”。
踏进教室,班里闹腾着,奚老师进来,他们也没觉得需要收敛几分。但又极听招呼,全班读起课文,学生脸上有着神采奕奕的光芒。
学生寻找问题的过程,奚老师比较“闲”,她挨个加入每个小组的讨论,也会站着不动,等学生找上门。
初用此法时学生不配合。今日课堂的成熟,是慢慢“磨”出来的。老师要“有勇气走下讲台,走到学生中间,多一点耐心和爱心”。而学生,应该行使他们的选择权,主动觅食。学生和老师,“大家一块去做一件事,你不会感到累,你会觉得快乐。”原振华民中的校长,理念与此近似,他私底下告诫老师,“老师,你退到一边去,把舞台还给学生。”
学生找完问题,老奚将问题排序,而后学生分享答案。另一个班,已经进行到分享答案的环节。他们谈“风乎舞雩”之“风”’,说“应解释为‘讽’,风乎舞雩,就是去祭坛上背诵祭辞,有教化天下之意。若指吹风,那么,洗完澡后,去祭祀台吹风纳凉,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合礼的。”
课后,奚老师很高兴,连说,“真是没想到”。自十二班提出“风”这个问题后,她也在思考,“风”到底指什么,后来从吴梅,她的表妹,一位传统文化研习者那里得到了答案,吴梅给她推荐了钱穆先生的注解,风乎舞雩,亦可解作在舞雩台下吹风。
她有备而来,最后倒被学生的答案说服。出了教室,她的神色仍难掩兴奋,那是种看见自家禾苗在春天里齐刷刷地长起来,迎风顺伏的喜悦。她每天都这么高兴,“有时候你听着听着,你会觉得很感动啊”。
相比一些高大上的翻转课堂,奚老师的课堂更田园,带着股赤诚与憨拙。“他们在一点点地想”,一点一点地,没有人弄虚作假。同时,教育者也愿意花时间等待,“选修教材上不完,宁愿不上也不赶进度。”
孩子们就这样缓慢地成长起来。老师们隔岸观花,抱怨“一届不如一届”,奚老师却觉得高兴,她最接近学生,能感知到,“孩子们一届比一届好”。她对教学没有过多的期待,实际上,“现在这种状态就是理想的状态,他们知道自己要学什么,也能够自己去解答问题。”
在课堂上,老奚也并不显得高高在上
以文教知远疏通
因为不赶进度,便可以对教材深度挖掘。有次讲《齐人有一妻一妾》,有人觉得齐人的做法正确,毕竟饱腹为上,也有很多同学反驳,但讲不出为什么。为什么?她解释,这是尊严问题,“人活得要有尊严”。
她的学生周世浩也说,“老奚强调的就是人穷志不穷。”
高一的时候,她站在讲台上,对这些孩子认真地发问,来,你们告诉我,你们来学校学习是为了什么。各种答案都有,金钱,工作,老奚一言以蔽之,“庸俗”。她说,“其实我们读书有一个目的,学会做一个有尊严的人。你怎么维护你的尊严,怎么做一个有尊严的人,当你把目标放在这里,你就不会去计较那些点点滴滴。”
她不给学生设限,不去鼓励他们成为某一类的人,而是希望学生能够有自己做人的准则。奚老师的班级氛围轻松自由,但不失于散漫,原因就在于这个规矩。16届毕业生皮启星这样形容,“我们没有什么规矩,但你又会感觉到,有一种规矩在其中。”
如何让他们知道方圆规矩,一个是利用教材,让他们明理。另一个就是,尊重他们,不要求他们。
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他们成为他们自己。不是成为老师、家长期待的人,是成为自己。
《论语·雍也》中提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奚老师愿意去看见,也能看见孩子们的“质”,那个真善美的东西。有些家长看不见,在她面前抱怨,说孩子回家,玩,不做作业,这样那样的缺点,奚老师只好问,“我想多了解下您的孩子,能给我讲一下她的可爱之处吗?”“这个时候,母亲才愿意去看她的孩子了。其实,你别老挑孩子毛病,你期待他们成为怎样的人,他们真能成为怎样的人。”她又说,“孩子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应该被尊重。”
有学生在她眼皮底下恋爱,她却说,“我希望这段回忆于你,是喜悦的、快乐的。我要保护的是这个童真不被亵渎,我不会去干涉你,我是去保护你,你只要不做出不妥当的行为就好。我能保护你拥有一段初恋,你的青春有回忆,我觉得很好。”孩子们就在这“道生之,德蓄之”的爱护下知“美”知“爱”。
一次,讲《边城》,奚老师在PPT上放了一段文字,“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点,丑的东西虽不全都是罪恶,总不能使人愉快,也无从令人由痛苦见出生命的庄严,产生高尚情操。”
奚老师的课很干净,感受不到任何花招。她用《道德经》里的话作注解,“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真正的学习,还是回归到学习本身。她更希望学生,能够发自内心去爱课本里的人物和故事。
她曾在朋友圈援引过一段文字,“如果你所追求的只是那种表面的、显而易见的刺激,以引起学生对学习和上课的兴趣,那你就永远不能培养起学生对脑力劳动的真正的热爱。”
她这样去做,培养出的学生,正直、单纯,对学习有真诚的热爱。16届毕业生刘丽霞说,他们班永远是最吵的那个班,奚老师回应,“他们是活的呀,活的当然吵了。”她喜欢看着孩子们相亲相爱的样子,“你们要闹,要捣点乱”。
刘丽霞说起当年上第一堂课时,老奚就在黑板上写下“二皮脸”三个字。“二皮脸”精神是指“一种不会被轻易伤害的精神”。启星谈到,老奚对她影响最大的一点即是“老奚有时候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她觉得对的就会去做。所以我现在能坚持去做自己的事,踏踏实实的,态度要认真。”
而如今,高二四班的李静雯在给奚老师的“情书”中写道:“我感谢你,是因为你让我有了我自己的思想。”
相比一些高大上的翻转课堂,奚老师的课堂更田园,带着股赤诚与憨拙
众鸟知还
2016年毕业,老奚的学生皮启星于暑假间隙回到家乡,在家乡南高村,和朋友一起组织了一些孩子读经典。
老奚知道了,特别高兴,发在朋友圈,“皮皮小丫长大了”。当年的皮启星,据她自己描述,“虽然会和同学打成一片,但不会像老奚希望的那样,去大胆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皮启星说,“我从小学到初中遇到的老师,更多的是教给你书本上的知识,但老奚不一样。我们有时候叫她‘奚妈’。她更像一个母亲的角色,她会引导你。她会教你做人。”有一次她看见老奚在班上给学生补衣服,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老奚就站在讲台上,戴着眼镜,很认真地缝,看得我都要哭了。”
周世浩从部队转业后,集中精力学习摄影,正准备开一间自己的工作室。摄影技术娴熟起来,回来对着老奚拍了一通,记录下她的课堂和生活。他也经常被老奚挂在嘴边,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就找老奚私聊,“您老是怎么个神吹哇?”对于周世浩来说,他向老奚学到的是“用心做事”,以前上课的时候,老奚经常耳提面命,“你这次做题又没有用心”,然后他就把“用心”真的放在了心里,现在的他相信,做事只要用心,结果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老奚有收藏癖。在她那里,有毕业班的照片,愿望卡片,还有一届又一届学生的作文。她教作文,从来不用市面上卖的优秀作文,她用往届学生的作文。这些作文被老奚用塑料袋放好,一大摞,周世浩说,“我还嘲笑过她,咋还用个塑料袋装嘛。”
这么多年来,老奚仍是中级教师,而学校里像她这个年龄的教师,大多都评了高级。平日里,她也没什么爱好。周世浩说,老奚只爱学生。
周世浩当初写第一篇读书笔记,读的是老奚的座右铭,“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这句话相伴他至今。他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老奚的评语,那时老奚在他的本子上认真写下,“孩子,你能喜欢这句话我特别高兴。”
在老奚看来:教师的快乐不应该是欣慰,那种殚精竭虑、毁家纾难之后,看着一堆纸上数据的欣慰,而是每天看着一群鸟儿飞出飞进,课上有欢颜,课间有嬉笑,惹点麻烦捣下乱,然后长大,羽翼丰满,让那些青春那些年可感可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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