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红说吃】 宁海小城旧时饮食(2)
宁海小城武庙内,一群武校小朋友围坐在一位大个子老头面前,听他讲那过去的事情。
老头名叫乐天宝,年轻时号称小城第二酒汉,发生在他身边的人和事,可以车载斗量,他朦胧的醉眼中,世界似乎永远是糊糟糟的。他呷了几口酒,说:“我吃过的老酒不知有多少七石缸了。我给这些酒取个名吧。
家釀的叫江漫清
东门叫黑沉沉
峡山叫八角井
力洋叫跌跌颤
岳井叫糯甲甲
竹口叫沙糖甜
桥头的扶墙壁
象山叫慢慢红
三门叫乌澄澄......
我的酒故事,你们别把它全当真话,也别把它当作假话。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你们就把它当作酒话、醉话、糊涂话吧。谁当真话,就比我还糊涂了。”
力洋叫跌跌颤
听着一个个“醉醺醺”的故事,小朋友们似乎也“醉”了……
民国廿四年正月元宵,西乡各村都来县城行会,扛来台阁、鼓亭、船灯、秋千、三十六种走兽,七十二种彩灯。灯分一门见喜灯,二仙和合灯,三阳开泰灯,四季平安灯,五子登科灯,六六顺风灯,七夕鹊桥灯,八仙过海灯,九九归一灯,十全十美灯等。这些灯的造型各异,有的做成荷花状,有的做成兔子状,有的是猴子舞金棍,有的做成龙状,鹰状,龟状,狗状,光怪陆离。
更有那龙灯狮子,先在桃源桥试舞一下,配合着铿锵有力的锣鼓声,不但震憾山谷,更是震憾人心。
行会正式开始,先是一排铳花队,烈焰冲天,响声震耳。接着是大锣大鼓大喇叭,再是胡琴,三弦,笛子,小梅子,奏着五宫调。民族吹打乐后,后面是一溜鼓亭,台阁,秋千,至少十八杠。鼓亭翘角,里面放大小皮鼓,有一农夫躲在里面,双槌如雨。台阁里风扇上坐着四个脸上搽红描眉的,额心点着吉祥痣的小孩,身着彩衣,缠着红头巾,都是六、七岁样子。他们的腰扎在风扇上,风扇向杠头围板时,小孩向下踩一脚,产生了动力,轮子如此周而复始转动起来,使人眼花缭乱。秋千上高高的立着二个小孩,一个扮杨宗保,一个扮穆桂英。杨宗保身着白盔白甲,穆桂英头戴翎毛额子盔,身着软铠甲,个个手提长枪,随着轿夫的步律,头上的翎毛颤颤抖抖,珠子也抖得响。
这溜扛过去,那一队游过来,彩船灯做成鱼形,里面彩装的少女们,扶着船舷,踏着碎步,姗姗而来,大船灯外还配有男艄公,划着船桨。接着二对金毛狮子呲牙咧嘴地上来了,一个农夫扮作驯兽师,手拿彩球滚叉,“刹刹刹”地追着,金毛狮子一会儿扑腾,一会儿摇头摆尾,一会儿就地翻滚,真是演得活脱脱的好。
跟在狮子后面的是二条长龙,每走一段路,就舞一阵。起伏如八月里的浪,盘屈如千年古柏的根,也是十分矫健。
三十六种走兽也都用布扎成,各由一人掌握,有獬豸、天马、兜牛、麒麟、狎鱼、狻猊、凤凰、行什、海马……
走兽后才是花灯阵,姑娘们一边走,一边唱着:“正月梅花开枝香,二月杏花盆里清,三月桃花是清明,四月蔷薇正当先,五月石榴开支花,六月荷花水上飘,七月绣球枝头闹,八月桂花满园香,十月芙蓉赛牡丹,十一月雪花飞呀飞,十二月腊梅阵阵香。”
一路上锣鼓声、铳花声和歌声凌空飞扬。市民们提着灯夹道观看,烟雾绕缭,分不清天上人间。
这欢腾的元宵是农耕社会对天的敬畏,对天的谢恩,也是农夫释放一年劳累的狂欢节,祝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今夜的小城不但是欢腾的海洋,也是吃糊勒馏和汤包的夜。
城里人早已采购到食材,擂好汤包皮,调好馅子,买好蛎肉、茼蒿菜,呼朋唤友拉到家里,真情洋溢。客人们麦饺筒咬咬,热腾腾的蛎黄馏喝喝,亲情融融。小城人家几乎家家都有客,还要比谁家的客人多,客人少了会觉得失面子。
如恰逢这家今年娶媳妇的,主家就要煮甜的新妇馏。当年冰糖少,用的是自己制作的桂花白糖,其它食材都是南货店买来的,如南货店缺货,又可到糕饼店配。一般用柿饼、桂圆、荔枝、红枣、红丝绿丝、小糯米丸等食材,寓意为事事如意,早生贵子。
农民的生存全靠土地,土地是聚宝盆,它能长出稻与麦子,能长出苞谷番茹,粮食供他们活命。粮食又可加工成不同的食品,如麻糍、粽子、格沙糕、锅戳糍等;又可釀酒,还“蓬嘣”一炮炸成苞米花。糠菜与番茹藤还可养猪、养鸡,大家才会吃到猪肉和鸡肉。
因为有了粮食,
我们才有热闹的社火活动,
才有了人类的延续,
才有了做人的意义。
开春了的市日,进城的人多起了,卖木头的山里人、卖瓜菠茄菜的南路人、卖泥螺蟹酱的东路人……
每逢三、六、九是小城的集市,这时,狭窄的长街上摆满了各种山货和农产品。先看这一溜海货摊,野生黄鱼金灿灿的,难怪人们把金条比作黄鱼。卖鱼人说这是从象山港外里西洋捕来的,说这海底有很深的㚒沟,黄鱼都钻在这里,这是黄鱼之家。
摊头上还有鰨鰙、带鱼、花鱼、鳗等;贝壳类的有蛏、蚌、蛎黄、蟹、还有鲎等;淡水鱼有黃鳝、乌龟、乌鲤鲛、泥鳅龙等。
这泥鳅龙现在当宝贝,成了高蛋白的补品,但当年这东西人们都不吃的。
泥鳅和弹胡
大概它带有一个龙字,胡子毛翘翘,好像是真龙的第十八代子孙,有点敬畏吧。这东西,当年东门外护城河里卜卜翻,秋耕犁田时,土里也会翻出很多,每根壮敦敦,实纠纠。晚稻割后的田,土里暖烘烘,它刚想冬眠,却被翻出来,瞌铳还没醒,有点像呆卵土婆。不管你醒没醒,捉去喂鸭。鸭吃下会生双黄蛋,人们吃了双黄蛋会补力。要经过这样的大盘转侧,人们才会吸收到泥鳅龙的营养。
用小竹篰装的红钳蟹,悉悉瑟瑟地响。有几只漏网的在地上拼命爬,有个老太婆俯身去捉,手指头血钳出。这小蟹磨蟹酱最好吃,泡饭会多吃一碗。
那一溜是山里人卖山货的,冬笋、山兔、野猪肉都有。竹笼里关着五彩斑斓的长尾巴山鸡,还有缩成一团的刺猬。在县政府门前,有一只小野猪被捆绑着,放在地上,嗷嗷叫着。
这一边是药材街,一股药香老远就可闻到,其中有半米长的大蜈蚣,用竹篾片弹着,还有一盘盘的小蛇干、当归、五味子、山参等。
这边有好听的,原来有人在敲着小叫锣在卖梨膏糖。那边更好看,却是有人在拉洋片,看西洋镜。桃源桥顶冒青烟,香气阵阵,原来有个老头在炸油条。还有好几摊做大饼的,做麦饼的,卖花生南瓜子的,卖海蛳的。
卖山黄精的来了,黑黑的腰桶里有蜜甜的鸡骨爪样的东西,小人顶中意。有人编诗:
传说山黃成了精,
藏身腰桶进了城。
天霜渗入绿枝条,
地气聚集灰土茎。
孩童爱它甜如蜜,
大人赞它能补身。
更是难忘叫卖声,
悠悠相随儿时情。
青团是东路人的食品,乐天宝忽然想起了它,也想起了一个人。
那一年桃源桥顶来了一个东路的后生内家,人长得清秀,打扮也清爽,她在桃源桥顶卖青团。乐天宝一见她就很欣赏,好像见到了一只青花梅瓶。因不知她名字,就在心中暗暗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鲜花”。
桃源桥是黄岩割稻客的集散地,别说宁海田主到这里来雇人,连奉化宁波的田主也来这里雇人,这里好比是割稻客的批发站。为此,有割稻客在,鲜花也赚到一些青团钱。
自鲜花出现后,乐天宝每日黄汤灌饱,来到桥上维护秩序,为的不让割稻客们胡作非为。他东管西喝,好像这桥是他家的,我爷爷造的。割稻客新来晚到,怕的杨志碰见牛二,总是陪着笑脸,小心地叫他天宝哥。这天宝哥并不是来管桥的,桥又坐不坏,他是来看护鲜花的,生怕她受到欺负。
为此,他要打断割稻客的想入非非,或者说是打断狂想,不准梦想。某个割稻客多看她一眼,他就会叫:“停,停!”人家看第四眼都知道,他叫着:“哎,哎,我数着的。已警告你三遍了,三记不落桶,不是好稻种,记性呢!”虽然他与鲜花也不熟悉,但就不准他们多看。
几天过去了,乐天宝发现她好像没老官,家里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她每天摆摊到半夜,天宝哥可怜她,孤儿寡母的,孩子不是要饿坏了吗!但他不敢说,因男女授受不亲思想根深蒂固,别看我吃酒糊涂,这点原则蛮清楚。
有个上半夜,斜风细雨,寒抖抖地冷,鲜花还在摆摊,脸色苍白。天宝哥终于急了,不禁喊出了声:“妹,好回去了,小人饿死来!”因太激动,嗓音有些粗,好像黄牛叫,吓得鲜花高天一颤。鲜花明白天宝哥是为她好,但看着未卖完的青团,一脸的无奈。天宝哥知道她的难处,说:“青团我全盘了,拿去!”递上一只银元:“快去!”天宝哥一把捧过米筛。鲜花一走,天宝哥就把青团分给附近的乞丐们。
过了几日,天 宝哥捋着鸭蛋壳一样的光头,哼着山坑调下了桥踏道,一脚闪,光头后脑杓敲在石阶上,鲜血直冒,这血呀,咕咕咕咕,好像上海的自来水。鲜花见恩人掼倒,桥上无人,手足无措。急中生智,抓起一个生粉团,“渍”地一下贴在他的后脑杓上,血马上止住了。
当年,白糖鸡蛋汤是贵客吃的,也是补品,鲜花做一碗给天宝哥吃,算是报恩。其实肉淘酒更䃼,红焖鸡,也是高营养的,普通人吃不起,鲜花也买不起。
乐天宝对坐月里女人吃什么也懂,不妨也说点听听。
产妇头上裹着包头纱,传说是为了防冷风。产妇还要戴一个肚兜,也是为的防冷风。从营养角度,吃清炖河鲫鱼,会通奶,小城吃黄鱼鲞粥,三门人吃龟鱼鲞粥。沙锅咸肉粥也是月里的食物,放灶膛的炭火煨成,又香喷又味道,饭店里买不到,又可滋阴补阳。
民间的智慧对产妇也总结出一套食材。在月里,一般不吃大䃼的人参,因为弱不补力。而是每餐用胡桃蛋汤、鲞粥、咸肉粥、豆腐皮、猪腰面等食补的办法,逐渐恢复体能。驴皮胶也在月里后补。所以,送生送的是鸡蛋、红糖、鲞,个别人送驴皮胶,基本上没人送人参的。
日常里的菜,三抱咸鳓鱼的味道顶赞,除此是水鸭饭。咸冬瓜、花果柱、酱豆腐是长年华饭,小城人有晒豆䜴的习惯。
陈江包子相当于天津狗不理,吃过的人大约都八十多岁了。
有一爿千腐结筒店在钟表社西边。一只大紫铜白炭炉,烟囱起码半米高,五只一捆,只只饱满,在沸水里翻滾,好像贵妃洗澡,那个香气就是招牌,馋痨呀,真正的家猪肉。
老板留着山羊胡子,一边做生意,一边吟古诗。除了做好为之活命的千腐结筒之外,他的精力全放在研究古诗的韵律上,街面老板帮里有几个还是他的诗友。为此,他对古诗的研究比千腐结筒深刻。
这灯笼店有盏大灯笼挑得高高的,这是桃源桥又一标识。
刚巧在大出殡。小城旧俗,八十岁的老丧,棺材头可立五只纸糊的仙鹤,即五鹤朝天。
忽然,一顶花轿与它相遇,新娘说是好事,遇上了好运。又有二顶同方向的花轿狂奔着,说是为了追好苗头,看谁跑得快。这里,根本没体会到战争的烟云,好似一方净土。
街道本身就狭窄,是当年清朝年间为适应战争后的人口而设计的。如今是民国了,天下稍稍太平了几年,人口又膨胀起来了。为此,集市的街道显得特别的拥挤,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的吆喝声,长衫帮短衣帮挤在一起,摩肩擦踵。
就在这时,有人赶过几只大水牛,当街拉了好几堆牛屎,偏偏手拉车也挤进来。一只小狗站在后头,一看前面全是脚骨,钻也钻不过去,只得等着寻找机会。更有甚者,大粪咣当咣当担过来,粪桶又不加盖了,李县长辞世后,又没人管了。这一边,一个老乞丐向油条摊叫道:“老板,给我一副大饼油条吧,管顾你子孙做知县!”那一处,有小贩在称菜,说天戳破一个洞,买菜的老太婆嘴上咧开一条缝,掠过一个快速的得利笑。又一处,穿长衫教书先生为一个铜板与小贩争得面红耳赤,说不只是为了一枚铜板的问题,而是为了一个“理”字,这“理”字是知识分子心底的神祇,是不能亵渎的。
这些混乱嘈杂的场面,组合城一曲小城集市合奏曲,充满着生气。这就是人生,哪怕街头上的打架、谩骂也是这合奏曲的一个音符,少它不得。少之,反显得沉闷。
因此,慢吞吞面馆的生意近来也有好转,特别是市日,楼上楼下更是座无虚席,吃阳春面的人最多,因鲜口又便宜。酒店里炒猪肝、烤大肠、红烧肉、古老肉、糖淋花生都有,但吃的人很少,因为多是平头百姓,吃不起。有些人喜欢吃汤米面,因为它也便宜,但它不耐饥。有句话说“十里豆腐廿里酒,米面吃了走到店门口”。
汤米面
因生意好,福泰老板的脸上恢复了久违的民国笑脸,出现了红冬冬的色彩,好象泥茶壶抹上了一层釉。他挥了一把汗,把这句话说给自己听:“孔方兄,实在是好哥哟。人啊,无钱是长衫前襟搭地,一副可怜相;有钱时趾高气扬地,后襟着地。嘻嘻,这个钱!”
当听说腊梅要来店里卖唱,他一口答应,心想:店里添上一个卖唱的,我的生意或许会更好些。去年死了的那个伊亚儿,嗓子好像吃了细糠,有些干涩,常来我店走穴,也是一场满半场缺的,使他也间接赚了一点钱。听说腊梅有副好嗓子,就看她的了。嘻嘻,这小城的人最喜欢赶热闹,连猢狲戏也要看上半天。
今天日子很好,是不是黄道吉日先别说,今日是市日,这就是好日子了。这街上小贩的叫声像尖钻一样:“姜、桔、糖、饼,手玑丁香手里盘,灯盏架,角耙哈叭狗屎耙,钻买勿来……”
小城旧时有济生会,也称孤老院,这是明清时为收留孤苦老人的机构,如今天的养老院,也如收容站,地方有补贴。后来却成了丐帮的聚会处。
当年的小城就有丐帮,他们正月初五向各商家强卖纸印的财神,施焰口时吃落地蘸,扮抲灶王,狗捣米,甩大卦等。善良的婆婆们不准小孩叫他们“讨饭人”,而要叫“化缘客”。
宁海的糕饼店很有名,做的糕点很好吃。老板常把红枣等饯料晒在各个庙坛,托庙祝管。庙祝管得很牢,见穷小子进来,用簟耙掠,赶出山门外。理由是,他看见了穷小子一双小饿狼样的眼睛。
有些庙里祭祀老爷,大户们把全猪全羊剖开,用三角架支起,大殿内白晃晃一片。落灯时,猪羊肉有点荤臭,供奉人拿回去腌咸肉。
以前人节约,城内小百姓、小商人大多在家里办酒,包括人生婚丧寿庆,都在家里办,最好也是四盆八。
这时的小城,也没有像样的大饭店,都是些小面店,或是夫妻小饭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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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期
作者:古道
主持|编辑:飞红
审核:浩海紫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