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为我跳那支弗朗明戈

文/盛佳华
最后一支弗朗明戈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为我跳那支弗朗明戈。

楔子

萧童总是反复做着一个同样的梦。

梦里,他质问舒苏:“你爱过我吗?”

舒苏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楚表情。她反问:“什么是爱?”

萧童说:“就像你对林潮河一样。”

她定定地看着他:“萧童,你真让我失望。我走了。”他仿佛看到她眼里翻腾的潮水,再一看,竟又是如此平静。

他抓住她的手腕,舒苏冰冷的声音似乎来自海底:“萧童,我不是你的。”是舒苏一惯的作风,对自己,从来都是简单利索,从不流露任何感情。

梦里,萧童冲上前去,扳过舒苏的肩,看到她明眸里为他流下的眼泪,然后对着他微笑,脸上衍生出爱情的痕迹。

舒苏,你离开我那么久了,我对你的怀念,就像是长势疯狂的草。

舒苏,你让我盲了眼,盲了心。

萧童最好的兄弟孙奕是他和舒苏这段感情的见证者。孙奕斩钉截铁地说:“沈舒苏就是一个骗子。”

嗯,他说得或许没错。

初次与舒苏相遇是在大四那年的夏天。

萧童出身书香门第,出乎他的意料,当别人都在烦心工作的时候,他的父母竟然擅自给他安排了一场相亲。父亲认真地说,先成家后立业。没想到文化人的父母竟然有着如此落后的想法。萧童只留下一张字条,就跑去了西班牙投奔自己的发小孙奕了。孙奕上大学就去了西班牙留学。

萧童历经十六个小时的飞机,风尘仆仆地抵达了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原本孙奕说好来接机的,没想到一下飞机就收到了他的短信:“对不住了,今天我系大美女约我吃饭,只能重色轻友了,来日一定加倍补偿你。对了,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司机去接机,他会在旅客出口处举着牌接你的。”

萧童笑了笑,这么多年,这个家伙的德行可是一点都没变啊。

他取了行李,走到旅客出口处。此时接机的人并不多,他仔细搜索了一番自己名字的接机牌,却无果。他给孙奕发去短信询问,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复。

萧童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坐在出口处守株待兔。大概过了半小时,就听到一把清冷的女声:“你好,请问是萧童吗?”

他应声抬头,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涂了大红的口红,衬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双丹凤眼冷冷地看着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萧童愣了愣,眼前的女孩有种野生桀骜的美。

“我是萧童。”

“跟我走吧。”她有着一把烟嗓,说完就快步往前走去。

她很高,大概有一米七,脖颈修长像天鹅。萧童默默地跟在后面,有着这种气质的女生,怎么看也不像是司机。

“请问你是来接机的师傅吗?”女孩并没有搭腔,只是径直朝前走去。

抵达停车场的时候,女孩打开车门,再开后备厢,然后坐到了驾驶座上。萧童这才确认她果然是司机,不免有点替她感到可惜,普罗大众对长相美艳的女孩总是抱有很多幻想。

她开的是一辆老旧到几乎快散架的两厢现代车,后备厢里堆了一些杂物,萧童勉强把自己二十八寸的行李箱给塞了进去。

当他坐进车里的时候,不禁皱了皱眉。车里同样堆满了各种东西,脚垫脏得他几乎都没法落脚,就连置物台上也蒙了一层浅浅的灰……

女孩似乎看出了他的嫌弃:“你将就一下吧。”说完,她就发动车子往市区开去。车子太老旧了,在行进的过程中发动机时不时会抖动一下。

“你怎么会当司机的?”萧童好奇。

“不然做什么?”女孩娴熟地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窗户上。

“你长得那么漂亮……”话一出口,萧童就觉得有失礼貌。

“呵,长得漂亮就不能做司机了?难道只能做公主?”萧童被她反问得无言以对。

“不好意思,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沈舒苏,你可以叫我Susan。”

还没聊几句,就听到车子发出古怪的声音,这老爷车准是又出毛病了。她沿途找了一个服务区停下检查,发现右后轮不知道被什么给扎了。

萧童想帮她换备胎,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舒苏就自己动手操作起来,从后备厢拿出了备胎和千斤顶。

萧童有点惊讶,自己认识的女孩,大多是娇滴滴的,有些自称汉子的,到了关键时刻也还是露出小女人的模样。这个舒苏和他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同,她身上有着一股无往不利的坚毅感,莫名地吸引着他。

萧童想要上前搭把手,舒苏说:“你在边上站着吧,别弄脏了手。”舒苏行云流水般地换好了备胎,萧童用力替她鼓掌。

舒苏的脸上还是如冰山一般冷酷的表情,径直上了车。萧童的掌声落入塞维利亚的空气种,弥漫出一股尴尬。他只能讪讪地上了车。

“你来西班牙多久了?”萧童问。

“三年。”舒苏目视前方开着车。

“在念书吗?”舒苏打开了车载电台,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萧童用余光偷偷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烟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到了市区,她终于开了口:“对了,你来旅游的话需要人给你当导游吗?”

萧童连忙回答:“是啊,我来散心的。”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给你当导游。”

萧童大学念的是外语专业,第二外语是西班牙语,在西班牙的日常交流绝对没问题。但是此刻,他脱口而出:“那最好不过啦。”

“嗯,每天两百欧元。我明天中午十二点来接你,可以吗?”她说得云淡风轻,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好啊。”萧童爽快地答应了。

抵达孙奕的公寓楼下,彼此道过“再见”,萧童目送她的老爷车直到消失。这个女孩像是一道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萧童发现她刚刚下车帮他搬行李的时候,从手机上掉落了一个挂件,是一个老土的十字绣,已经有点泛黄,上面绣了四个字:四海潮生。他把十字绣揣入口袋里,想着第二天再交还给她。

孙奕把钥匙放在了地毯下面,又发来信息叮嘱他早点休息。萧童一晚上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舒苏倔强的模样,他迫切地希望第二天能早点来临。可直到下午两点,舒苏都没有出现。

傍晚时分,孙奕春风得意地回了家,萧童迫不急待地把昨天的事和他描述了一番。孙奕是了解萧童的,他是个爱情理想主义者,从来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倾心相待。

萧童皱了皱眉:“你昨天订车应该有她的电话,帮我联系一下。”

孙奕拨打了那个号码,可电话那头传来冰冷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不存在。”

萧童原本期待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萧童不死心,在心里替舒苏找着各种借口。

孙奕这个重色轻友的人忙着泡妞没空搭理他,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在塞维利亚转悠,期待能够在某个街道的转角碰到舒苏。

他步行去了圣十字区,这里是塞维利亚的老城区,建筑具有典型的安达卢西亚风格,至今仍然保留着古色古香的氛围。石子路、狭窄的巷弄,与白色古民居交错铺陈,观光马车的马蹄声,仿佛时光倒流回中世纪。

萧童在这座古城里心不在焉地逛了三天,他随意找了一家咖啡馆,坐在门口看人来人往。阳光照射下来,白色的墙壁变成了柔和的金色。古城里种了很多橘子树,悠悠地散发着清香味。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混在人群中的那个消瘦高挑的身影,长长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萧童急忙起身,带倒了凳子,却不管不顾地冲进人群,往舒苏离开的方向跑去。当他走到下个路口的时候,人潮将舒苏的痕迹彻底覆盖了。他颓丧地坐在喷水池的旁边,拿出十字绣,嗤笑自己,竭力压制对舒苏的好奇和好感,就当是做了一场绮丽的梦境。

孙奕终于良心发现,带萧童去看塞维利亚值得一看的弗朗明戈,预定了本市最好的演出团的票。它是西班牙的一种传统舞蹈,融舞蹈、歌唱、器乐于一体,是忧郁哀伤与狂热奔放的混合体。

萧童和孙奕在门口排队等着检票。他始终提不起兴趣,孙奕捶了他一拳:“兄弟,女人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你今天就把心放在弗朗明戈上,行不?好歹也是我花了大价钱买的票。”

剧场不大,萧童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收到了母亲的短信:什么时候回来?他思索了一下:过完暑假吧。

孙奕用手肘拱了拱他,激动地说:“你看舞台上那女的,长得不错啊。”

等萧童抬头的时候,只看到舒苏一闪而过的身影,然后就消失在舞台后。难道她是舞者?

“刚刚那个女的上台来干吗了?”

“把表演的乐器拿上来。”孙奕还在回味着舒苏的美貌,萧童就起身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趁着后台入口的保安正好不在的空隙,偷偷地溜了进去。后台环境逼仄,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堆了一些表演的器具,头顶的感应灯时明时暗。听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出讲话的声音,萧童循着声音走过去。

透过虚掩的门,他看到了舒苏。她低着头,咬着嘴唇,正在给准备表演的女演员梳头。

“哎呀,痛死我了。”女演员用娴熟的西班牙语夸张地说道。舒苏不停地道歉,不同于萧童记忆里不羁的她,眼前的这个舒苏,眉眼耷拉着,卑微得像是要低入尘埃里。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白人男子叫Henry,身型高挑健硕,抽着烟戏谑地说:“Susan,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要以为现在这个剧团还是林潮生的。你要是不想做就给我滚蛋!”

听到林潮生这个名字的时候,萧童想到了那个十字绣上的四个字:四海潮生。林潮生到底是谁?

舒苏的嘴巴抿成一条坚毅的线,如今她与林潮生唯一的连接,也就只有这个面目全非的剧场了。

这个剧场是林潮生一点一点建立打造起来的,是他所有的心血。这个化妆间,林潮生曾坐在这里,耐心地教她上台的妆容和服装该如何打造;两个人也曾在深夜喝着酒谈舞蹈该如何编排……这里是她所有情感的投放地。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新接手的老板对她颐指气使,即使不让她上台演出,她都愿意全部接纳的原因。

林潮生是带领她感受弗朗明戈的第一人,曾经十岁的她第一次看弗朗明戈时,就对其表现出的生命力深深地震撼了。

林潮生俯身在她身边说:“Susan,你有天赋,我会打造你成为最好的舞者。我们一起加油。”

尚年幼的她,看着意气风发的潮生,用力地点了点头。

舞蹈之路并不好走,她的童年和青春时代都是在枯燥的舞蹈房度过的,日复一日。很多一起跳舞的同伴都因为吃不了苦和看不清前路而纷纷退出,只有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林潮生学舞,从不说一句辛苦。如今回想,当时脚趾因为练舞练得血肉模糊;胳膊长时间酸痛……但她觉得是幸福的,因为自己的每一点进步,都能得到林潮生的鼓励。

曾经视舞台为生命的她,在林潮生离开的一瞬间,这个信念也轰然倒塌了。她并没有做一个让世人瞩目的舞者的野心,她的全部野心只不过是博得林潮生的欢心而已。

林潮生离开了,所以舞台对她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没了,都没了。往后的日子味同嚼料,她随便怎么过都无所谓了。

Henry开门的时候,舒苏抬头看到了门口的萧童。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像是从来没有和萧童认识过一样,胡乱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再从他身边若无其事地走过。

萧童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胳膊,舒苏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又换上当初刚见面时那副刀枪不入的表情。

“你那天怎么没来?”萧童低声问道。

舒苏厉色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罢她用力挣脱萧童的手,“这位先生请让一让。”

萧童对着沈舒苏的背影说:“你的东西在我手上。明天早上九点,我在老城区的Soul咖啡馆等你。”他迅速从化妆间找出了纸笔,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好了塞给她。

萧童并没有把握沈舒苏会来,他早早地就到了Soul。

他好奇地上网查询有关林潮生的信息,只有寥寥一些简介。他是有名的舞蹈家,成立了西班牙最有名的弗朗明戈乐团。配图是一张他隐在暗处的侧脸,有着瘦削的脸和高挺的鼻梁。与林潮生一起的新闻是关于沈舒苏的。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萧童的心漏跳了半拍。新闻说林潮生和沈舒苏是合拍的舞伴,两个人相辅相成。也就这句一带而过的话。这两个人应该都是低调的人,以致全网就只有这么一点新闻。

林潮生如今在哪里呢?沈舒苏明明可以跳舞却为什么要做这些打杂的工作埋没自己的天赋呢?他的脑子里全是问号。

萧童的心里不停地打鼓,等到下午一点时,咖啡已经喝了八杯,却还是没等到沈舒苏。他把玩着十字绣,心里生起一股浓浓的失望。

孙奕发来微信询问情况,萧童回复了一个心碎的表情。或许是他多心了,这个东西对她而言并不那么珍贵。

他是在这个时候收到的沈舒苏的短信:萧童,能不能借我五千欧?我会还你的。

萧童把自己卡上的钱都取了出来,又催着孙奕给他转账。孙奕骂骂咧咧:“萧童,你可别被她给骗了呀!”

萧童心里烧起一股无名之火:“我愿意被她骗行不行?”

电话那头的孙奕被震惊到了,很快就把钱转入了萧童的账号。

“钱准备好了,你在哪里?” 舒苏发来地址,萧童赶忙打车前往。

那是一处位于郊外的养老院。草坪修剪得很整齐,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在树荫下下棋、打拳。萧童看到沈舒苏焦急地在主楼的门口来回踱步,他跑过去递上一沓钱。

沈舒苏长久倦怠的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般的微笑,赶忙跑到交费处,把这段时间拖欠的费用给交了。

医生好心地说:“Susan,你完全可以把她转入普通病房的四人间,这样经济压力也会小很多。”

沈舒苏耸肩:“谢谢,但是我想尽力让她生活得舒服一些。麻烦你们照顾了。”

她看出了萧童的疑惑,对着他招了招手:“跟我走吧。”

一如第一次见面一样,沈舒苏走在前面,阳光从百叶窗零碎地照进来,萧童踩着她的影子在后面亦步亦趋。后来很多年,萧童都能回忆起这个场景,他们的感情里,自己永远是跟在身后无法企及她的那个人。

最后沈舒苏在走廊尽头的门口停下了脚步。萧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一位得体的老太太呆呆地坐在窗前,眼神木讷,时而痴笑,时而喃喃自语。

“她患有阿兹海默症。”沈舒苏抬起头,微笑,“谢谢你,萧童。我给你写张借条吧。”

“不如你当我的导游,抵这些钱,我一个人在西班牙实在是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样?”

沈舒苏歪头考虑了一下:“好,那我明天去你朋友的公寓接你。”

“这回你不会失约了吧?”萧童开玩笑道。

沈舒苏挑眉,开玩笑般地说:“看我的心情。”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下午。

沈舒苏今年二十岁,从十岁就开始练舞,舞蹈是横亘在她生命里的事,早已融入骨血。

萧童脱口而出:“那林潮河呢?”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恍如隔世,舒苏的眼耳口鼻还是像被人堵住了一样难受:“他,是像舞蹈一样的存在。”

日头逐渐隐没,沈舒苏叫了一辆车,目送萧童离开养老院。关上车门的一瞬间,萧童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十字绣。舒苏紧紧地握紧它,哽咽着对萧童说了一句“谢谢”。这是失而复得的有关林潮生的物件,是唯一一件和他有关的东西。

苏童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沈舒苏,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萧童怕和舒苏两个人独处会让她一个女孩感到尴尬,于是就邀请了孙奕和他的女朋友徐漫漫一同前往西班牙南部的小镇龙达。在阳光明媚的八月的清晨,四个人带着欢声笑语出发了。

孙奕说:“海明威曾经说,龙达是世界上最适合私奔的地方,漫漫,咱们俩今天就私奔去。”他说完和漫漫甜蜜地亲了一下:“喂,萧童和舒苏,你们俩也是去龙达私奔吗?”

萧童塞了一个面包到孙奕嘴里,又用余光偷看了一眼开车的舒苏,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座新桥横跨在埃尔塔霍儿峡谷,越在万仞峭壁之上,将龙达所在的峡谷两端联通,使得它成了名副其实的“天空之城”。龙达的每栋房屋都是白色的,与湛蓝的天空、安静蜿蜒的街巷以及古老的建筑交相呼应,而旁边就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万丈。龙达,表面看似平静浪漫,却依旧体现着最浓烈的西班牙风情——神秘、刺激、狂热。一如弗朗明戈,也如沈舒苏。

孙奕和漫漫兴奋得到处拍照,沈舒苏显然对拍照意兴阑珊,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俯瞰寂静的山谷。最后还是孙奕把她硬拉进了镜头里,四个人拍了一张合影。很多年后,这张照片都藏在萧童的皮夹内层,沈舒苏的脸上有着寡淡的笑容。

吃晚餐的时候,萧童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送给沈舒苏。沈舒苏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条红色的舞蹈裙。

“舒苏,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你为我跳一曲。”

沈舒苏看着眼前这个明朗的男孩,他长得很高,娃娃脸配上挺拔的鼻梁,笑起来仿佛是春天里的风。如果不是有林潮生在前,或许自己就会爱上他。但感情里没有如果,她有点黯然。

孙奕起哄:“今晚的月光好,给我们跳一曲吧……”

沈舒苏笑了笑:“我去换裙子。”

那天晚上大概是萧童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舒苏换了修身的红色舞裙,凸显出她完美的身姿。她的头发往后梳成光滑的发髻,昂起了高傲的头颅。

没有任何配乐,她一边有节奏地踩地,一边捻手指发声,跟随着节奏旋转摆动。她的表情随着舞蹈的不同程度,时而愤恨,时而松弛。她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跳舞了,显然有点生疏,但她很快就忘情地投入了进去。

她曾经来过龙达,十八岁的时候跳舞得了奖,她央求林潮生带她来这个小镇。她是有私心的,因为这里是最佳的私奔之地。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怎样才能喜欢我呢?

林潮生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他们其实只差八岁而已,但潮生总是以长辈自居。

沈舒苏一个漂亮的旋转,最后完美地收尾,她鞠躬,听到面前响起了掌声。她吸了吸鼻子,竭力想把汹涌得喷薄而出的眼泪给逼回去,却无能为力,眼泪终于如开闸的水一般泛滥。

萧童不会知道,这首倾注全部心血的极致舞蹈,只为林潮生而舞。

后来的一段时间,萧童陪她在剧院打工,陪她一起吃饭、一起去养老院……直到有一天,他发给她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她再也没有回复。

他跑去养老院,护士遗憾地说,抱歉,住在202房的女士昨天因为脑梗死已经离世了。

他之前一直以为202室的老婆婆是沈舒苏的母亲,因为她对老婆婆极其孝顺。老太太大小便已经不能自理,沈舒苏总是耐心地哄着她,像是哄孩子一样帮她换洗。

直到今天护士告诉他,这位老太太是林潮生的母亲。

沈舒苏,你是对林潮生有着多么深沉的爱,才能对他的至亲如自己的至亲一样?

舒苏像是在日光下蒸发的水,再也没有踪迹。

这时暑假也到了尾声,父母不断施压让萧童回国。孙奕也安慰他,权当是露水情缘一场,往后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

苏童身心疲惫地回到国内,偶尔在街边看到落拓的长发女孩,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多看两眼,多么希望转过头来的人是舒苏。

母亲开始喋喋不休地让他去相亲。最后打动萧童的理由只有两个:第一,这个女孩竟然叫沈舒苏;第二,这个女孩是舞蹈家。

萧童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这两点如此吻合,会不会就是她?

见面约在一家雅致的茶室,萧童要了一个包间,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当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满心的期待终于落空了。眼前这个叫沈舒苏的女孩虽然也是一头长发,但两个人的长相却是天差地别,她的气质娴静得体。

萧童心不在焉地和她聊着,女孩很善解人意,微笑着说:“你也是被妈妈逼来的把,我也是。”

女孩从包里掏出一张邀请卡:“我下周会在艺术中心举办弗朗明戈舞蹈会,如果有兴趣可以来看。”

萧童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他掏出皮夹里的照片:“请问你认识她吗?”

沈舒苏正在喝茶,看到照片,显然被烫到,一不小心全撒了出来。她竭力掩饰慌张:“这是谁?”

“沈舒苏,和你一样的名字,她也会跳弗朗明戈。怎么会那么巧?”萧童紧盯着面前的人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舒苏皱了皱眉,起身就离开:“我不认识,我先走了。”

萧童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

孙奕的家人在公安系统工作,于是苏童拜托他调查一下这个和自己相亲的沈舒苏到底是谁。

孙奕办事靠谱,不出两天就发来信息。跟苏童相亲的这个沈舒苏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沈舒苏,曾在西班牙学弗朗明戈。最让萧童感到意外的是,她的未婚夫那一栏赫然写着“林潮生”。

那自己遇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她究竟背负了怎样的过往?

萧童假装不经意地和母亲闲聊:“妈,听说上次相亲的沈舒苏曾经有过未婚夫?”

“这个姑娘也是可怜,刚订完婚未婚夫就过世了……”

这个消息仿佛晴天霹雳,萧童眼前又浮现出Susan绝望的神情。是因为他的过世吗?

时间倏忽而过,很快就到了沈舒苏的舞蹈会的日子。

萧童带了一肚子的疑问去后台找她,内心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口问她有关林潮河的事。

化妆室的门紧闭着,他敲了敲,推门而入,赫然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Susan。她显得更憔悴了,眼下有乌青的黑眼圈。她手上握着一把剪刀,演出服被她剪得七零八碎。她被突然有人推门而入惊到了,看到门口的人竟然是萧童。两两相望,彼此都十分错愕。

萧童快步上前制止她滑稽的举动,试图夺过她的剪刀。在挣扎的过程中,Susan紧紧地握着剪刀,最后扎破了手,鲜血汩汩地冒出来。萧童一把抱住她,抱歉地说对不起。

Susan挣扎着,她的声音冰冷得如同在海底:“萧童,你不要管我!”

沈舒苏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显然被眼前的一片狼藉给吓到了,原本脸上荡漾的笑在看到Susan的一瞬间全部粉碎了。

沈舒苏用手撑着门框,几年没见,白蓝蓝长大了。

曾经,她是自己心爱的男人林潮生最得意的学生,潮生把她宠坏了。而随着年月的累积,白蓝蓝对林潮生由之前的崇拜逐渐变成深深的爱慕之情。曾经沈舒苏也略带担心地问潮生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潮生宠溺地抱住她,你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到时候我们就结婚。

“白蓝蓝,我不是林潮生,我不会容忍你做这些荒唐的事。你今天私闯我的化妆室,我可以报警!”

Susan挣脱出萧童的怀抱,抬起头嘲讽地说:“沈舒苏,你曾经说过的,这辈子只和林潮生一起跳舞,为什么你要骗他?他才离开几年,你就一个人迫不及待要开舞蹈会了?”

一字一句都像是刀,扎在沈舒苏的心上。跳舞的人都知道,失去了舞伴,就如同断臂一样痛苦。

这么多年,沈舒苏的梦境中总是出现林潮生,他远远地站在那里,对着她微笑,轻声说,舒苏,你不要难过。当她哭着想要跑上去拥抱他的时候,他却变成一团烟雾消失了。

舒苏如同被抽光了所有力气:“白蓝蓝,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他要向前看,好好过日子。”

白蓝蓝看着眼前这个长相精致的女人,沈舒苏是她整个青春期最嫉妒的人。良好的家世,洋气的打扮,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关键是舞蹈功力都高她一等。这也就映照出她的卑微、她贫苦的家境、她土气的打扮,还有她如何努力都追不上的舞蹈技艺。她曾经无数次地坐在台下,看着沈舒苏和林潮生一起跳弗朗明戈,两个人之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甜蜜。白蓝蓝知道那是爱情,却不愿意承认自己一直深深地羡慕沈舒苏,羡慕林潮生对沈舒苏一心一意的爱。所以直到林潮生离去,她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别人问起她叫什么名字,她竟然脱口而出“沈舒苏”,她滑稽地想要偷取沈舒苏的人生。

沈舒苏走上前:“蓝蓝,你放手吧,潮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白蓝蓝硬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泄了,她颓丧地走了出去。

萧童追了出来,白蓝蓝对他说:“对不起,我就是一个骗子。”

萧童一把抱住她,试图给她一点力量。

“萧童,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巴塞罗那?我想去看看地中海。”

尾声

巴塞罗那的阳光肆意洒脱。

白蓝蓝像是失语了,自那天之后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萧童耐心地陪在她身边,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晚上看她的睡颜都是紧锁着眉头,有一股化不开的忧伤。

那日预定好了出海,萧童水性不佳,甚至有点惧水,但白蓝蓝执意要去,他硬着头皮也要奉陪。

船上的人都下了海,萧童两眼一闭,也挣扎着跳了下去。他朝靠在船边的白蓝蓝招手,白蓝蓝微微颔首,可脸上依旧是木然的神色。

海里总有暗流,再加上萧童原本就不懂水性,突然感觉腿抽筋,整个人被扑面而来的海水所覆盖。他想要挣扎呼救,但都是徒劳。他竭力睁大眼睛,看着海面上的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整个人疾速地往海的深处坠落。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我死了,蓝蓝会为我感到难过吗?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闻到的是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他的眼前出现孙奕的脸。

“蓝蓝呢?”他拉住孙奕问。

孙奕说:“她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在医院。等我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递过来一个U盘。

U盘里是白蓝蓝录制的一段视频。她坐在那里,柔声说——

“萧童,我走了,请你不要找我,一定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然我会难过的。我今天想和你说一说林潮河的过世。那次我们也是去的巴塞罗那的海边,他告诉了我他要和舒苏结婚的消息,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那天,水性不太好的他下海游泳,我站在岸边,脑海中全是他要丢下我去和别人结婚了。于是当我恍过神来拼命想救他的时候,已经晚了。都怪我,我就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人。谢谢你陪我走过这一段,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相遇,请让我为你跳一支弗朗明戈。”

萧童把脸埋在双膝之间,这一次,她是彻底离开了。

以前他总以为心痛是描述感受的词语,事到如今他才懂得,原来心痛是一个物理名词,真的会痛,整颗心像是被揉碎了,再也拼不起来。

蓝蓝,这次是你救了我,那你是否也救赎了自己呢?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为我跳那支弗朗明戈。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5A

8A热血上市两周啦!格子们看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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