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右中旗往日印象之十二:讨饭、讨医、讨生活
本文作者:黄金亮
讨饭文雅一点的说法是行乞,乞者乞求也,乞求别人的无偿赐予,往往会被认作是不劳而获坐收其利的行为。呼市方言骂人最恶毒的一句话是“讨吃货”,意思是毫无做人尊严不求上进的人。与此类似,乌盟话里还有“爬场侯”的说法,南方人对主观上的消极谓之“挺尸”,都有指责个别人由于主观上的不作为,以致穷困潦倒生活无着的含义。
其实如果仔细探究一番,讨饭有时候也只是一种生活状态而已,无关于人的精神层次和道德评判。《金刚经》开篇第一段说法会因由:“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佛祖在舍卫大城乞食,完全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并不影响其为大众弘扬佛法开启智慧。神话小说《西游记》里,唐僧动不动就和徒弟说为师腹中饥渴,打发悟空拿着唐王钦赐的饭钵前去化缘,佛门中人用词婉转,乞食被高大上成了广结善缘的一种形式,讨饭以求温饱,于是算作化度众生的庄严之举。
托钵乞食图
科镇街上最著名的乞食者非吉黍莫属,我曾在这个系列文章第一篇中,以其为主角讲故事,引起众人极大的关注。有热心人在事后还给我发来了吉黍的房产登记表,看了以后方知吉黍的真名叫李吉书,联想到文后读者留言,真正体会到吉书的父母,起名字时对孩子的未来还是有读书成人的寄托。吉书之前还有愣俊,吉书和愣俊,一男一女,一阴一阳,算是科布尔丐界的绝代双骄。
吉书房产登记
愣俊是人们对她的普遍称呼,愣为其性,俊才是她的名字。俊不俊不好说,愣大概是无疑的,否则也不会经常拖儿带女,怀里抱着手里拉着,一家几口在科镇街上挨门沿户去“广结善缘”。六七十年代是物质匮乏的时候,大部分人家也仅仅是食能果腹衣能蔽体,愣俊手牵儿女,肩上横七竖八披挂着一些颜色可疑漏洞百出的袋子,乞讨到手的现金以一分二分为主,更多的是讨到别人家的剩饭剩菜,或者一筷子冷莜面,或者半个窝窝头,能给挖一小碗白面,那绝对属于豪门盛宴了。愣俊虽愣,天生智力欠缺,说话跌倒不明,然而护犊之心尚未泯灭,每每有了食物,常会用嘴自己先行嚼碎,然后以粗黑的手指抠出来喂给背上的孩子,旁边的人只觉得肠胃翻滚恶心不已,然而愣俊和孩子的天伦之乐并不因此减少半分。前一段时间在“守望故乡”平台上读到赵秀莲老师写的一篇文章,就描写过这个场景,她形象的喻之为一副母爱图。
愣俊讨饭缘起于先天性智障,谋生的能力不足,虽然听说她嫁的王姓夫婿不是残疾人,然而如果是经济条件和个人能力容许,谁会去找这么一个自理都不能保证的女人为妻?而且再一再二再三给老王生出一家智力残障。与愣俊相似的,在中旗街上还有一个年轻后生,外号叫“烟头儿”,也是一个可怜的弱智少年。不同的是,他并不入户进家乞讨,而是常常与垃圾堆为伴,不管是烈日炎炎的夏日,还是冰天雪地的数九,他都丝毫不会减弱对垃圾的好奇与耐心。那个年月,正常人吃饭都要精打细算,一般人很少会把还能享用的食物慷慨倾倒,所以即使努力搜索,最多也就是在垃圾堆上找见几个烟头而已,他的大号可能由此而来。“烟头儿”应该有供养他的衣食父母,要不光凭捡烟头也不可能活得身强体壮。真实情形不太记得了。
还有一种情况最为大家诟病,街上也有那么几个四肢健全大脑完整的讨饭者,印象较深的一为过兵,一为纳胜。过兵家住在一中附近的三义兴村里,虽然乞讨为生,但本人精明伶俐能言善语,生活得相当滋润,正是属于老一辈人说的“讨吃棍难拿难放”那一类。过惯了不劳而获的光景,他再不愿意为生活付出辛勤的劳动,据说过兵常常在小卖部里享用当年还算奢侈品的方便面,甚至还会把自己的一间小屋以钟点房的形式租给逃课的学生而谋利。纳胜则是另一种存在,虽贱为乞丐,却时常会领一些不知来路的女人在街上招摇,那些女人大都蓬头垢面衣衫不整非傻即疯,他多是趁人之危连蒙带哄却不断得手。过段时间后,这些大部分是失踪人口的女方,其主家就会寻上门来,纳胜免不了落个鼻青脸肿的后果。这也是经常见到被他搞大了肚子的女人蹒跚于其身前身后,他却最终还是光棍一人形影相吊的原因。
画面左侧的题诗:逆旅乾坤也自由,手携竹杖走街头。饭篮滴露歌残月,鼓板临风唱暮秋。两脚踏平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此生不受嗟来食,村犬何须吠不休。
一人乃至全家出动,乞食于千家万户不为稀罕,也有三五成群甚至百八十人汇聚乞讨的壮观场景。三五成群者是昔日靠说唱乞讨的专业人员,百八十名乞丐一同上市,则是中旗街头往日一景。内蒙中西部盛行一种叫二人台的民间歌舞,其中的表演方式,既有展现故事情节和主人公命运的舞台小剧,也有抒情婉转声韵哀怨的民间小唱,这种小调在西部区被呼为“山曲”,而在东路的商都兴和一带则直接被叫做“讨吃调”。从名称上可一眼看穿其来历,无疑起源于乞丐在讨饭的过程中展现的才艺。而且讨吃调还出了几个在民间被热捧的艺人,商都县的艺人二后生即是其中翘楚,他的几个知名唱段中,除了自己的人生故事编排,还有一个段子叫《孟凡英》,唱的据说是发生在察右中旗的真人真事。九十年代之前,看到手拿缠着红绸带的四块瓦(竹板)说唱的乞丐并不陌生,按照科镇的习俗,每逢红白喜事,如果上门来念喜说唱的乞丐够一桌的话,东家还会在院里给这些人摆一桌和别人一样的酒席,而这些艺人兼乞丐除了讨吃讨喝,还会给事宴搭礼以讨个彩头。可见旧时即使要饭也是有规矩的,盗亦有道,丐亦有规,并不能强买强卖。
后来会唱“讨吃调”的要饭人越来越少,而想在这一行里吃白食的人却越来越多。我记得中旗街上,鼎盛时期,大概有一百多名专赶事宴的乞丐,不少人闲时也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只是有了红白喜事则改头换面为乞丐结伙去赶场,很有一番把职业乞讨业余化的趋势。这百十多人分为几帮,每帮有正副首领二人,俗称“大王”“二王”。遇有喜宴,事前策划,事发追踪,结队而来,整齐划一,真正的不招自来来之能要要之能得。在红白喜事集中的时候,丐帮队伍还要雇佣车辆,以便迅速到达目的地,办事的主家为事宴顺利,往往还得安排专人接待这些不速之客,给钱给物之外,尚需好言相待软语温存,以免这些人闹事砸场。我有一次在一个同学的婚庆大典上,亲眼看见因为乞丐与客人言语不合起了纠纷,那些毫无一点惭愧之色的丐帮成员,纷纷手提半头砖,眨眼之间就站满了一地,慌得代东的总管赶紧上来赔礼,加倍给了食物和钱财才算了事。2000年左右,呼市的《北方新报》曾经对察右中旗小小的街头却有百名乞丐的“盛况”做过专门报道,这真是世风日下国将不国,实在是令中旗老乡汗颜的一件往事。
人生无常,命运多舛,同为乞丐也有高下之分。智障者与懒惰的人需要靠乞食维持生活,成群结队的丐帮要闹事耍横,大智慧如释迦牟尼却可以把化缘作为修行的一种。同样一件事,因为慧根不同情怀有别做到了天地之差。金庸先生在他的武侠小说里,曾塑造过一个不一样的江湖世界,身怀“降龙十八掌”绝技、独步天下的丐帮领袖洪七公是武林至尊,美女黄蓉与帅哥乔峰都曾经是这个号称“天下第一帮”的掌门人,演绎出的精彩故事让读者流连感叹三月不知肉味。小说虽神奇终归虚构,现实生活中也不乏丐而不朽乞而闻名的大人物,公子重耳亡命于卫,乡人以土块冒充食物搪塞,伍子胥落难苏州城,为求温饱曾于街头吹箫乞讨,韩信生活无着,受恩于漂母一饭之援,朱元璋当过皇帝,起初不仅是化缘的穷和尚,而且还是沿街乞食的流浪人员。最著名的是清末的武训,靠乞讨竟然办起了学校,其精神境界就是现在的公益大佬邵逸夫和田家炳也难望其项背。生命难得,生活艰难,职场之人和经商的业内人士,往往把求职求财的遭遇称为“讨生活”,讨饭难讨生活也不易,可见,人人都有祈求他方援手的本能需要。一文钱逼倒英雄,困难缠身的人都会渴望遇见一个慷慨解囊的贵人。
丐圣武训(1838—1896)
即使有高下之差,人性也是相通的,这一点毋庸质疑,大英雄或许和狼狈不堪的讨饭人同出一辙,而要饭为生的人也许会在生命某一刻,同样折射出人性关爱的光辉。前面提到过智障的愣俊不乏舔犊之情,依靠母亲讨饭养大的儿女同样会有反哺之义。1984年冬天的黄昏,我刚刚放学就看到科布尔二中门口一个门诊前面,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围观的中心是一辆手推小平车,上坐一个盖着脏乎乎棉被的老人,面容憔悴精神不振,门诊部的门前站立一个同样破衣烂衫的年轻人,满面污垢眼神呆痴却有着某种渴望。细一打听,原来车上的老人正是愣俊并不痴呆的丈夫,门前的小伙子却是和他母亲一样的智障儿子,老父亲病入膏肓生命垂危,呆傻儿有心给父亲看病却又身无分文,只好到这家门口“讨医”。为求医生的施舍,这个傻儿子已经站立多时,医生无奈只能出来在门口为老汉打上了点滴。围观的人群纷纷感慨,说就是养个傻儿也比没有强啊!
诗曰:
柴米油盐酱醋茶,奈何样样属别家。
芒鞋破钵行街巷,滥衫残羹走天涯。
嗟来食填腹中饥,舔犊心系背上娃。
富贵于我如浮云,但向人间讨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