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和大娘

本文作者:李云彪


大爷住村西头,大娘住村东头。我是听大爷说书,看大娘画画长大的。转眼间四十多年过去了,大爷大娘的音容笑貌我仍铭记于心,历历在目……

【大爷】

大爷中等身材,常戴一顶毡帽。满面红光,两道浓眉下,两眼炯炯有神,眼角刻下几道皱纹;高鼻梁,颧骨突起,大耳朵;嘴巴下面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牙齿整齐洁白;脸上时常挂着微笑。上身穿着大襟布纽扣衣,那种布纽扣俗称“桃疙瘩”,像个微型核桃,很好看;下身是大裆式裤子,裤口要用宽带子缠起来。

大爷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长大后被国民党抓壮丁当了兵,在董其武的部队里还当过连长。绥远和平解放后他就回家务了农。别看大爷穿上了农家衣服,他还是一个十分讲究的人。衣服干干净净的,走起路来精神抖擞,常常会看见大爷在家门前刷牙,那时候农村人是不时兴刷牙的,也许是大爷当过兵的缘故吧。

六七十年代,农村识字的人少,大爷是我们村最有学问的人。谁家有个写信念信、红白喜事、写个对联记个礼账什么的文化事都是大爷的活儿。

听说大爷当过合作社的会计,能打会算,算盘子打得棒棒响,给社员分红,三下五除二就算得一清二楚,大家交口称赞。

佛家提倡“爱惜飞蛾纱罩灯,扫地不伤蝼蚁命”,大爷就是这样一个慈善之人。他自己不杀生,也不让别人随便杀生。我们小孩顽皮,明知道大爷不让捕鸟捉虫,夏天的时候,看到大爷在街上走,就赶快捉几只虫子或蚂蚁,跑到大爷面前一晃。大爷看到了,上去就抓我们,我们撒腿就跑,大爷追不到我们,站在那儿乏得直喘气,摆着手喊着让我们快放了。我们在远处又举手晃悠,又嘻笑,向大爷示威,大爷气得直跺脚。有时候我们在野外掏回鸟蛋玩,不小心让大爷抓住了,大爷会掐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把蛋送回鸟窝。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大爷其实就是一个保护生态的专家。

大爷的拿手好戏是说书。说书,村里人叫“叨书”。大集体时代农村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冬天农闲时节,大爷给大家说书就成了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大爷家理所当然就成了说书和听书的场所。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大爷家总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不断有人光顾,来听大爷说书。大爷肚里的书可多了,《三国》《水浒》《西游记》《隋唐演义》……这些名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到了晚上,大家吃罢饭,忙完了自家的营生,就急不可待地往大爷家里跑,生怕抢不到位子,听不上说书。家里炕上地下挤满了人,大爷坐在炕上中间的地方,背靠着炕围,左手拿起一个装旱烟的荷包,右手握着一杆烟袋,烟锅伸进荷包,左手在荷包外面摁摁里面的烟锅,装上一锅烟。而后含着烟嘴,左手拿起火柴盒,右手推开掏出一根,在火柴盒一侧磷面上划一下,“嗤”的一声,火柴梗被点燃。随手点着烟锅里的烟,大爷微闭着眼睛,嘴“叭嗒叭嗒”地抽上几下,用大拇指按一下那烟,接着用劲吸溜一口,随后悠闲地呼出烟来,那烟从鼻孔、嘴里跑出来,先是直线,然后三股烟交汇,慢慢散发,弥漫到四周。大爷抽烟那神情非常带劲,我们小孩爬在炕沿上,双手托着下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口水都流出来了。大家都静静地等待大爷开说。这时,大爷慢悠悠地捋了几下胡子,发话了:“今天给大家说一段‘吕布戏貂蝉’……”大爷口若悬河,说完一段又一段,说得眉飞色舞,抑扬顿挫。说到高潮处,就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我们的心情随着大爷的讲述在波动。说得口干舌燥时,大爷的妻子心有灵犀地端上一碗白水,大爷“咕噜咕噜”地喝下去,再拿起烟袋抽上一锅烟,捋一捋胡子,又讲开了“火烧连营”。

说书有的是时间,今天说不完,明天再说。大爷按章回说书,有点像后来单田芳说书的味道。

一个冬天,我们就是这样听着大爷的书度过的。快过年了,大家忙着张罗着过年的事,大爷的手也没有闲下来。乡亲们知道大爷会写对联,纷纷拿来红纸等着大爷给写。家里到处都是红纸,大爷自编自写,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没有毛笔,大爷就把棉花缠在筷子头上当毛笔使,他从不抱怨,总是乐呵呵的。

年到了,乡亲们贴上了大爷写的春联,那红纸上的字龙飞凤舞:“门前绿水声声笑,屋后青山步步春”;“社会主义就是好,男女平等干劲高”;“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对联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反映了那时候的现实生活。贴上春联的乡亲们笑逐颜开,沉浸在过年的欢乐中。

大年夜,爱听书的人们仍然忘不了来大爷家听上一两段。由于常常听书,免不了给大爷家添麻烦,乡亲们过意不去,就拿着香烟、油炸糕、粉条……回报大爷,大爷和他的家人都一一婉言拒绝。

冬去春来,南雁北归。转眼间,农人们该到地里干活的时候了。大爷说书的地方也从炕头转移到田间地头。

那个时候,人们在地里干活,上下午都是有休息时间的。在休息这段时间,大家就请大爷说上一两段书。大爷毫不犹豫,坐在地头上,盘起腿,抽上一袋烟,捋一捋那胡子就说开了。众人聚在大爷周围,有坐的,有面向天躺着的。“关公温酒斩华雄”、“武松打虎”、“野猪林”、“三打祝家庄”、“岳母刺字”……大爷信口道来,就能给你说上一阵子。

湛蓝的天空飘过几朵白云,时而看到雄鹰在长空中盘旋,时而听到欢快的百灵鸟在鸣唱,金色的阳光洒在人们的身上。大家听着大爷有趣的故事,激动的呐喊声、欢乐的笑声响彻云霄,在广袤的田野上,奏成了一曲美妙的交响乐。那景象也是一幅天工而成的、美轮美奂的活图画呀!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早已忘了劳动的疲惫。时间差不多了,大爷嘎然而至,说:“上午到此为止,下午再说”。听得人们心痒痒的,总也听不够。接着大爷喊一声:“干活了!”大家不情愿地又投入了新的战斗中。

大爷书说得好,干活也是一把手。不管是割地还是锄田,大爷总是在最前面,大伙怎么追也追不上。大爷耕地是全村最好的,又平整又深度适宜;大爷播种,籽种下得最均匀;大爷当饲养员,把牲口养得活蹦乱跳,毛展油油的。大爷常常当小领导领着大家劳动,爱听书的就争着跟大爷一起干活。

听着大爷的故事,看着大爷的皱纹在一天天变多,我已是十四五岁的人了。这一年暑假,生产队长分配我跟着大爷学耕地。有十来个人,大爷是头头。晚上,大爷嘱咐我明早听他一吆喝就起来赶牛耕地。一晚上我心里惦记着生怕误了事。不知什么时候我进入了梦乡,突然听得我妈喊我起床,我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寻着大爷的声音找过去,和大伙一起赶着牛向黑暗的旷野走去……

第一次学耕地,我什么都不会。大爷给我挑了两头老实一点的牛,帮我套好。大爷的犁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右手捉着犁把,左手扬起鞭子,喊一声“嗨!”,抽向牛的后背。那牛好像看不起我这个新手,就是不走,反复喊打了好几次就是不听使唤。我无可奈何,大爷看到后,把我调到他的前面,我再扬鞭喊叫,牛终于听话了。开始我对犁的宽度掌握不好,歪歪扭扭,折腾了半天才有点技术了。

就这样跟着大爷开始了一个假期的耕地生活。每天凌晨鸡叫第二遍的时候,也就是四点多钟,大爷就起来了,站在街上高声呐喊:“起来喔——”这一声划破了黎明前宁静的夜空,我们就像紧急出征的士兵一样,迅速整装出去集合,扛上犁把,扬起长鞭,赶着犁牛,披着夜幕,踏着露水,唱着信天游向目的地进发……

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我们开始休息,吃干粮,喝水。我们仍然没有忘记让大爷说书,大爷吃一口干粮就一口水,捋一捋那胡子,就说开了《薛刚反唐》。我们边吃边听,大爷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仿佛忘记了困乏,忘记了耕田……突然,大爷说时间到了,明天再说,站起来,“嗨!”的一声,“干活了!”我们一齐扬起鞭子,吆喝着,赶起犁牛,抓住犁把,耕作起来,排成一列雄壮的纵队,人在牛后,牛在人前,牛在人中,人在牛中。身后被犁铧翻出的黑油油的土地渐渐增宽,远远地被我们甩在后面……写到这里,我猛然想起《黄土高坡》里的歌词:“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日头从坡上走过,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我们虽然在内蒙古高原,但那种劳动的场面不正是这样吗?那时的我们有一种伟大的感觉。

我就是这样学会了耕地。后来我踏上了外出求学之路,很少听大爷说书,再也没有机会与大爷一块耕过地。

听大爷说书,滋养了我的心田;跟大爷耕地,让我耐心又顽强。

【大娘】

大娘身高大约在一米六五的样子,微胖,常常一副古典打扮。大大的眼睛闪闪发亮,耳朵不大,耳垂各戴一个银耳环;鼻梁弯弯的,鼻子很好看;嘴里掉了一颗门牙,嘴唇薄薄的;拢起的头发盘到后面,打个髻,用一个银卡子卡着,黑纱套罩住;头戴民国时期农村妇女那种平顶裁绒帽,黑色,一侧饰着一朵同色花;上身穿着自做的黑色大襟挑扣衣,下身也是大裆式黑裤,裤腿用带子裹起来,也许是怕着凉吧;三寸金莲,配着黑色的尖尖的小鞋,小巧玲珑,妙不可言,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大娘气质高雅,说话文诌诌的,好像个文人。大娘的本事可厉害得很,剪纸就是她一门令人钦佩的好手艺。逢年过节,大娘家五颜六色的纸摆得满满的,乡亲们等着大娘给剪窗花。大娘飞剪散花,一个腊月忙得顾不上做自己家里的事,手指都磨出老茧了,也从不说一句埋怨的话,总是挂着微笑。大娘剪的窗花,人物故事、花鸟鱼虫样样都有。贴在玻璃上,贴在窗户上,贴在墙壁上,贴在灯笼上……为年增添了喜庆气氛,大娘高兴,乡亲们也乐得合不拢嘴。

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的人们,窗花也许是他们最好的心灵慰藉。

大娘除了会剪纸,画画的手艺更让人称奇,简直就是一个大艺术家。

那个时候大集体,乡亲们住的都是土坯土炕房。为了美观干净,人们将一种叫“料姜石”的材料捣碎,用细箩子筛下,就成了石粉面;石粉面里再掺些点烂麻绳之类的辅助材料,和成泥,抹在炕周围的墙上,就成了炕围子。炕围干了以后,很结实,淡黄淡黄的,上面不用刷白土,坐在炕上靠上去不用担心脏了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娘想到了在炕围上画画,于是,大家都请大娘画炕围。大娘的画笔细细的,头尖尖的,有好多支。十多个小碟子里盛着五颜六色的画墨。作画时,双膝跪着,两腿向后弯去,坐在炕上,小心翼翼地勾勒着每一个形象。画完一幅就题上字。大娘的每一幅画都是一个故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大娘最擅长画的是中国古代四美图:西施浣纱、昭君出塞、貂蝉拜月、贵妃醉酒,其次就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三顾茅庐、三打白骨精等等故事。

大娘画的炕围十分讲究,炕围的整体边缘都画着云子等图案,里面的每一幅画也要画上形状不同的框,框与框之间点缀着各种花草树木之类的图案。

一盘炕围画下来,得两三天的时间,大娘累得腰酸腿疼。

我们村家家都让大娘画上了五彩缤纷的炕围。大娘画画出了名,连邻村的人们也请大娘画,大娘总是乐此不疲。慢慢的十里八乡的人家都有了大娘的佳作,它们也为人们简陋的居室增添了一道道美丽的风景。

我们小孩好奇,一有空就去看大娘作画,好想当个画家。

大娘不但能画,还能讲出画里面的来龙去脉,教给我们谁是坏人、谁是英雄,鼓励我们向英雄学习。欣赏着大娘的画,听大娘讲那遥远的故事,我便沉浸在无边的遐思中……在我心里,大娘的画比《清明上河图》还珍贵!大娘的形象是那么伟岸高大!

其实,大娘还有一个更厉害的身份——妇产科专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娘就学会了“接生”这门手艺。那时候医疗条件差,村里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村里女人们生孩子都要请大娘接生。听说大娘接生的技术十分了得,从来没出过事故,我的几个弟妹出生都是大娘给操劳的。

大娘还会一些针灸技术。小孩子或者大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娘摸摸脑门,揣揣手脚,问问病情,一诊断,从兜里掏出一包银针,在适合的穴位就给你扎,手到病除,大家都啧啧称奇!

大娘为大家服务从不要一分钱。有的人家非要请大娘吃一顿饭,大娘难以推辞,便也接受。

四十多年过去,大爷大娘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我终于悟出了一种生活哲学:你快乐,我快乐!

愿大爷大娘在另一个世界快乐幸福!

2018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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