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寿诞里,一一呈现的“分别心”
愿世间没有分别心
—读《红楼梦》第四十三回有感
佛语有云:“相”有分别,“本心”无分别。“本心”是如如不动的佛性,有情众生本具足。
反复读过《红楼梦》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之后,我便被深深带入,并深切地感悟到:世间芸芸众生荣辱兴衰皆是平常,都不过是宇宙洪荒中的刹那,都不过是岁月流转中如梦如幻的泡影。既然如此,若我们能够从中体察到本有的初心,知道“本心”平常,领悟到“本心”无分别,那么我们的生命便会远离污垢,我们的脚步便会从容许多,我们的心灵便会简单很多。
九月初二日,王熙凤的生辰。她的这次生日,既不比平常,亦非常人能比,两府上下的人都来凑热闹。一方面这个生日是由贾母亲自提议的,可见当时王熙凤在贾府最高领导心中的地位不可小觑;另一方面,这次生日宴的资金是由贾母主持着别出心裁,也学那小家子凑份子来筹备的。这样一来,贾府上下情愿的、不情愿的都来了,没顿饭的功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
只有分别相,失了平常心。且说凑份子这件事,王熙凤一方面替贾母抱不平,又拉拢小姑子迎春和探春,将她们的份子分别安排给了邢、王两位太太;另一方面她亦不放过赵姨娘与周姨娘两个,打发人去通知。这不过都是仗着贾母的宠溺,她便把自己与别人一一分别,可见“分别相”从她的眼里直到心里,根深蒂固。就连与她平辈且素日比较亲密的尤氏都看不过,说道:“我把你这没足够的小蹄子儿!这么些婆婆婶子凑银子给你做生日,你还不够,又拉上两个苦瓠子!”尤氏暗地里便把这两个姨娘的份子钱给退还了,那二人千恩万谢。
一个“千恩万谢”,足以道尽这类人的尴尬悲辛。有没有二两银子对于王熙凤来说没有任何的影响,可是对于底层的这些人来说却是生活的必须。在这样一个外表繁华、内里奢靡的大家族里,生活在其中的若干人,处在不同的枝枝脉脉上。他们的阶层、地位、生活千差万变,可谓众生相云集。
看到了“分别相”,严格待以“分别心”,这便是王熙凤们。她们满足了当下的虚荣、夸耀与显贵,但却忘了“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道理。通过王熙凤的眼睛,我们看到了这个家族中的等级分明,看到了这些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生存关系。王熙凤的这场生日宴,照见了这些不同层次人物的内心相:他们都不过是在这纷乱的红尘中随着红尘颠倒了本心。这颠倒,有些是他们不自知的,因为他们也只看到了“分别相”,习惯了“分别心”;有些是被迫无奈的,因为他们要在夹缝中生存下去,便要委曲求全于“分别相”,只得认了“分别心”。
九月二日,园中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全有,大家都打点着取乐玩耍。就在这热闹与喧嚣之中,作者竟然能够转笔抽离,引着我们走出来,走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心境里来反观内心。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宝玉出走。众人都诧异,认为凭他有什么事,再没有出门之理。宝玉遍体纯素,天刚放亮,便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出北门,沿街朝着冷清清的方向颠了下去。
这一日,宝玉的心思不在去凑他二姐姐的生日热闹,不在去陪他的林妹妹、宝姐姐看戏。他有心事,这心事是他心中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空间于他是珍贵的。这空间里有他对美好生命的记忆,有他心痛的反省,有他不能放下的众生平等。其实,一个人的隐私往往是他心中最深沉的部分,只是世人易迷失,喜欢去窥探或者猎奇别人的这个部分。宝玉选择了一种违反常理的出走,因为他觉得,只有走向清冷,走向荒凉,才能敞开自己,对话自己的本心。
万千世相分别,本心不改。宝玉在人烟渐稀的荒郊野外进了水仙庵,立于洛神像前,不跪拜,只管鉴赏。但见虽是泥塑,却真有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姿态,他竟不觉滴下泪来。此时的他应该是放下了俗世的仪式与礼节,放下了外在的一切,直接进入了内心的自己,他似乎看到了死去的金钏,一个俏皮俊秀又可爱率真的女孩,一个让宝玉见了就有些恋恋不舍的女孩。金钏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尽心尽力服侍了主子十多年。那日午后,宝玉与她玩笑,说了一些比较私密的对话,没有想到被假寐的王夫人听见了。其实像这样的话题在这些封建贵族主子那里应该是些不走心的司空见惯。可是,这番话却触动了王夫人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她便认定金钏就是她平生最恨之流;便认定金钏是把她儿子勾引坏了的“狐媚子、下作小娼妇”。王夫人一巴掌打过去,一点回旋余地不留地把她撵了出去。一个贵族家的大丫鬟被撵出去,便没有了脸面。自尊要强的金钏投井而亡,用这般刚烈与决绝来洗刷无处申诉的冤辱。
这个鲜活生命的陨落不禁让人唏嘘。宝玉不掩饰对金钏的喜欢,却在王夫人醒来后自己觉得没趣,忙忙地逃进大观园去了;整日吃斋念佛的菩萨主人翻脸绝情,一念之下便断绝了金钏的生路。只是宝玉当时不知道他会给金钏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只是王夫人不知道她心中的恨意深沉,虽然身在佛前,心却早在世相中迷失。一个因为没有“分别心”,伤及了无辜;一个因为心中烙刻着“分别相”,白白送了人的性命。
当水仙庵的老姑子为宝玉准备了香炉、香供的纸马时,宝玉只取香炉。来至后园,他却辗转拣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在他心中,到底何谓干净呢?我想该是能够让他想起那个人的地方,该是能够让他放下那个人的地方吧!他选择了井台,记得金钏死前曾对他说过:“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这井台便是他心中最隐秘的留恋与伤痛。他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他这一场几乎让全家找翻了天的出走,只为了这一场祭奠;他这一场苦苦寻求的祭奠,仪式是这样的简单。
原来太多的仪式、太过盛大的排场,那些繁文缛节、那些规矩纲常,渐渐成了绑架自己也绑架别人的虚假与束缚。所有的情感、所有内心的真诚,都会被掩埋、被覆盖,甚至被挤压变形,直至荡然无存。回归内心,回归平常,原来就是回归简单。
无有分别心,守护平常。宝玉的这番出走与祭奠,让我们看到了这位富贵子弟的平常心。他是从内心的情感出发,关心生命,敬畏生命。他没有因为阶级出身不同而分别待之,他无意中犯下的错,成为他心中放不下的痛。他爱红尘中那些美好,他总是小心守护,却看到了残酷的破碎。在那样盛大的热闹中,在这些富贵繁华里,有谁还会记得曾经的一个丫头?这样微如草芥的一个生命逝去,不过若一粒尘埃飘落,瞬息之间便了无痕迹。可是宝玉记得。这记得,已经超出了主仆之情、男女之情、人之常情,是超脱了分别的众生相之后对待生命的一份真情。
对比之下,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消逝。比如贾母等贵族主子们,总有一天也会黄土陇头埋白骨。他们的葬礼可能会彩棚高搭、设席张宴、和音奏乐。送葬的队伍可能会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比如此刻无比风光、无限荣宠的王熙凤,很快便会“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无论是谁,无论哪个结局,都要落幕。所有的平生过往都会写在尘埃之上,忽一阵风起,陨落于红尘深处;所有过往平生都要写在黄土之下,草木深深处,无处觅踪迹。那么,这浮华尘世,万千世相,原来都要归于平等,归于简单的平等。
众生相是表,平常心是道。若说宝玉无有分别心还需要辗转走出热闹才可照见,那么黛玉的一番话便把没有分别心诠释到了最简单。她看着正在上演的《荆钗记》对宝钗说:“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玉听了却又发起呆来。原来真正没有了“分别心”,越发连地方都不用挑拣了,无论是在庙宇还是在红尘,你只需要从眼前的繁华退守到心中的孤寂即可;你只需要从眼前的幻像中抽离出简单的平常心即可。
净土世界之争全在无分别心。人本平常,因为懈怠疏忽,或一念偏差,起了波折,亦属正常;因为努力精进,种了善因,结了善果,受到了一些尊崇,亦属平常。平常心无造作;平常心不生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这便要求众生随缘而生,乃至达到万缘放下的境界。可是生活在娑婆世界的我们,很难摆脱种种逆缘而取得清净之身,佛法告诉我们“道不用修,但莫污染。”
红尘滚滚,愿得遇素心之人,相约细数每一个晨昏;滚滚红尘,愿你我没有分别心,从容走过每一季冬春。
作者简介:李清云,笔名温暖,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市,现供职于青州市教育局,红高粱文学社会员,红学爱好者。有近百篇散文随笔在报刊、书刊、网络平台发表。曾获山东省影评征文二等奖,第五季微刊全国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