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场

麦子上场之后,人们会休息几天,解除麦收时的劳累,然后开始打场。这段时间,农田地里没有其它农活,是农闲季节,正好打场。今天轮到我们打场,就起了个大早来到场面铺场。

场面上,一垛一垛的麦子,向人们显示着自己的富足丰满。母亲看着这大垛的麦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这是自己的麦子呀,怎能不高兴呢。母亲已花甲之年,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多的麦子,是自己的麦子。本来也用不着她来场面,在家做饭就行了,可她说,就是想来看看。

我先把场面扫得干干净净,让潮气晾干,然后铺场。我拿一把钢叉,一跃上了麦垛,叉住麦捆,一个一个地扔下去。妻拿一把镰刀,一捆一捆地砍开腰子。之后搭成堆,两个人拿两根长长的木杆移走,再抖撒铺开,晾晒一两个小时。刚开始只有我和妻,后来又来了几个帮忙的,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铺完了。

铺完场休息的时候,母亲讲起了过去的日子。

我的故乡在冀中平原西部,六七十年代,小麦种得少,熟了以后,不用镰刀割,趁早晨有潮气,用手拔,所以叫拔麦子。那里土质松软,拔起来不费劲。打麦子的时候,要用铡草刀把麦腰子以下的麦根铡掉。铡掉的麦根里夹有一些小麦穗,蝇头大小。这些麦穗,队里不要了,社员们谁想捡谁捡。队长一发话,人们就像疯了一样,你夺我抢。可捡一天也捡不了一斤麦子。于是,有的人就动起了歪脑筋,铡麦根的时候,把捆麦的腰子偷偷地塞在麦根里,据为己有。

拔麦子活儿重,家家都要改善饭食,改善饭食,也就是吃顿白面皮烙饼。烙饼外边是薄薄的一层白面,里边夹的是黑巴巴的红薯面。这夹层饼做起来很简单,和两种面,把白面皮擀开,包在红薯面饼上,再擀成薄饼烙熟就行了。看色吃香,这样还能有点食欲。全白面烙饼,谁家舍得吃呢?过大年,初一吃上两顿白面,一到初二,就是豆腐渣饼子了。平日里想吃顿饺子,就用白面跟黄豆面或红薯面和在一起包,叫杂面皮饺子,馅是胡萝卜丝,没油没肉,甜腻腻的。

母亲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笑,眼泪也快流出来了:“看这会儿,天天是白面,顿顿是白面,真没想到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啊!”

母亲讲的,也是我经历过的,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故事。“史无前例”那几年,每当麦收之后,人们就会看见一位驼背的老大娘,每天在麦地里拾麦穗。她弯着腰,一穗一穗地捡,穗头朝上,捡够一把,就用麦秸缠绕起来。当然,捡拾的麦穗都是镰下的蝇头小穗,穗上也就三五颗麦粒,偶尔也能捡到一棵大穗头,那是喜出望外的事。后来我才知道,她捡麦子是为了给有病的老伴吃。那时种的麦子都交了公粮,社员们吃的是玉米返销粮,想吃顿白面,得等到过年。不久,老汉死了,临死却没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可老大娘还是去捡拾麦子,原来她是用白面馒头给老汉上坟。活着没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死了也得让老汉有白面馒头吃。农村新政策落实以后,有了白面吃,这位老大娘不再捡拾麦穗了,而是把白面馒头供在老汉的灵位前,时常摆着。老汉也该含笑九泉了。

11点多的时候,雇用碾场的小四轮开进了场面。小四轮后边带着个大碌碡,欢快地滚动着。小四轮突突,突突地欢叫着,好像在说:“丰收!丰收!”

眼前这幅场景,又让我想起了生产落后的年代。那时候打场,套上一对牲口,碾上一天,也打不了多少。现在呢,家家都是用机器,效率是那时候的几十倍。随着生产的发展,在不久的将来,机械化以后,小麦收割就不用镰刀了,也不用像这样打场了。那该是多么轻松美好的生活呀!

打场是一件苦差事,中午不能休息,要顶着烈日干,干这活需要干燥,再刮点小风最好。这营生也肮脏,起场抖秸,扫场起堆,尘土麦糠飞扬,身上一出汗,沾在肉皮上,瘙痒难受。可当看到丰收的麦子即将进入粮仓时,那劳累肮脏早已被喜悦和人们的说笑冲淡得无影无踪了。

两个小时以后,厚厚的一场麦子就碾干净了。大伙七手八脚地赶紧起场,放下杈子拿耙子,丢掉耙子捉扫帚,你抖,我推,他扫,一会儿就起成了大堆。

有福之人不用忙。刚起完场不一会儿,起风了,风不大不小,正好扬场。帮忙的老高喊一声:“好风,扬场喽。”两把木锨齐上阵,你上我下,此起彼落。麦子被抛到空中,麦糠尘土飞走了,麦粒刷刷地落下来,就像天上下起了金色的麦雨。

“换瓜来,又甜又沙的西瓜。”一个卖西瓜的老农赶着一辆毛驴车,来到麦场边,瞭着我们叫卖。妻说:“换。”说着,端了一簸箕麦子,换了一袋子西瓜。

妻把西瓜嚓嚓地打成牙子,招呼大家:“吃瓜来。”大家坐在阴凉处,吃着瓤红沙甜的西瓜,看着场面上的麦子,满是汗道道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夕阳西下了,麦子也扬完了。人们围着麦堆估算能打多少斤,有的说三千五,有的说三千七八,妻笑着说:“你们咋不多说点,我想打四千多呢!”我捧起一把麦粒,籽实饱满,色泽鲜亮,圆圆鼓鼓,沉甸甸的,真是好收成。妻呢,像小孩子似的,跑跑颠颠的,一脸的喜色。我们一袋一袋地装起来,共装了30袋。挑了一个小袋子,拿秤过了,一百二十来斤呢。平均算起来,差不多四千斤呢。

我笑着对妻说:“你的希望没有实现。”

妻说:“没实现也差不多,误不住你天天吃白面!”

我们相视而笑了。是啊,误不住天天吃白面。

作者简介:杨子越,男,汉族,生于上世纪50年代,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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