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莼鲈以季鹰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瓜以邵平为知己，鸡以处宗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一与之定，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正所谓不可与作缘者也。
——张潮 《幽梦影》
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
▷菩提之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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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贞观是晚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曾孙，可惜崇祯在北京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时候，殿下臣子巴不得加快这个改朝换代的契机，换了皇帝，大家同样领薪水，做臣子，所以此时枉议东林党和阉党哪个误国，才不关历史什么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明清易代之际，顾氏师友或殉节，或隐逸，皆是各人的宿命。就像宋元之际一片丹心的文天祥，其弟，一个降了元，另一个退隐不仕。元初，就有人作讽刺诗指责文天祥的弟弟不够忠烈，“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古时读书人的性格大多乖僻难测，亦正亦邪，文艺点说法是个性放诞不羁，其实有的人便接近一根筋的意思了。这样吴兆骞的《帐夜》便不难理解了，呆在边缘地域的宁古塔刚刚三年，自怨自艾，月亮未落，从短暂的梦中醒来，恍惚仍在江南的宅子。
穹帐连山落月斜，梦回孤客尚天涯。雁飞白苹年年雪，人老黄榆夜夜笳。
驿路几通南圆使，风云不断北庭沙。春衣少妇空相寄，五月近城未著花。
据《研堂见闻杂记》载，“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师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东北是清王朝的“龙兴之地”，宁古塔是满族的发源地，是清皇族的老家，把所谓的罪犯流放于此，既有把不放心的人搁在放心的地方之意，另外又给自己老巢找了那么多高素质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劳工。
顺治十四年，南闱科场案发，素有才子之誉的吴兆骞也未能幸免，奉旨入京复试。次年复试于刀剑林立的瀛台，清朝的皇帝本来就对那些酸不溜溜的汉人里的文人不待见，少时才情卓越的吴兆骞，两股战战，殿试的卷子都未能写完，字迹斑驳模糊，当即遭除名，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宁古塔。
其实这才是苦命吴大才子郁闷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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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朝三百年，汉文化绵绵不绝，其中不乏文化名人文化轶事，吴兆骞算是闻名遐迩的人物了。关于吴兆骞殿试有三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一，吴兆骞因病交了白卷；其二，吴兆骞受惊吓失常交了白卷；其三，吴兆骞视复试为奇耻大辱，故意交了白卷。
从清朝开始笼络反清意识最盛的江南人士，科考趋之若鹜，参加的名士不少，慷慨估计谈不上了，不然为何坐在这加官进爵考场里呢？与现实讲和也是大多数人随遇而安的选择。故此，吴兆骞的复试，还是倾向于文人软弱的临场发挥太差，正好坐实了南闱科场作弊案。或许，爱新觉罗·福临冷笑地瞧着这个江南才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吴大才子自京城出塞，送行人群，赠诗话别，寄语告慰，悲情难以自持暂且不提，其中诸多送别诗数亦师亦友吴伟业撰写的《悲歌吴季子》最为著名，吴伟业就是那个用《圆圆曲》为陈圆圆打抱不平的诗人，世间岂有怒发冲冠为红颜的吴三桂，只有“无君无父”的吴三桂。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 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里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
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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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兆骞在宁古塔呆了近二十年，无时不盼望着回归故里。这期间，其友人顾贞观，自从吴兆骞流放到宁古塔时起，就一直在为吴兆骞的回归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呼号。可惜造化弄人，顾贞观能力所限，只是太傅纳兰明珠府上众多幕客之一。
据史，顾贞观最初曾向纳兰性德求助，不知是人微言轻抑或文人相轻，纳兰性德开始对吴兆骞不以为然，虚与委蛇，这样就暂时搁置下来。
康熙十五年冬，顾贞观寓居北京千佛寺，彼时，大雪纷飞，冷清寥落，遂忆起故友吴兆骞，远在天边生死未卜，顿时黯然神伤，为之作《金缕曲》二首，寄之以代书信。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知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纳兰性德读过这两首词，泪下数行，说：“河粱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除了答应尽力帮忙让吴兆骞回归，纳兰性德还被顾贞观震住了，这样的人值得交往，值得生死相托，于是，纳兰也用金缕曲词牌名写了首词《赠梁汾》，顾贞观号梁汾。
纳兰感于顾贞观的友谊，这首词是赠给好友顾梁汾的，告诉顾梁汾自己和他所要达成的目标一样，就是一定要把吴兆骞救回来。后经顾贞观力促纳兰父子的营救，徐乾学等人筹措赎金数千，吴兆骞自己也借此献上《长白山赋》取悦康熙帝，终于以认修内务府工程名义赎罪放还。白马过隙，前后历经二十三年。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男人间的友谊至此看似有了结果，不过白云苍狗，吴兆骞“因细故与顾嫌隙”，倒反而更像莎翁的剧情了，但可惜或许懊悔的吴兆骞病逝，算是把历史还给了那冰天雪地宁古塔。
【油画：木西（中国）】
- The End -
【菩提之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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