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97章)

李隆基在长乐坡率领百官为贺知章饯行,身为左补阙的王维却未被邀请,此事旁人或许并不在意,但玉真公主却放在了心上。

她原本想着,王维和贺知章私交甚好,此次贺知章回乡,他没有不回来相送的道理?岂料不是他不回来相送,而是皇兄压根儿就不想让他前来相送。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白不仅受邀相送,还当场为贺知章写诗,并被皇兄夸赞写得好。皇兄待见谁,不待见谁,不是一目了然了么?

这日午后,玉真公主正为此事郁郁寡欢时,李白再次登门拜访。她下定决心,与其避而不见,不如好好谈谈,她该让李白彻底死了心才好。

当李白踏入这半年多不曾踏入的厅堂时,心中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曾经,这里留下了他和玉真公主太多缠绵热烈的回忆,如今,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她离他越来越远,甚至比原来还遥不可及……

“李学士,你来了。”当李白正触景伤怀时,玉真公主款款走了进来。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落在李白耳里,却如一声春雷,瞬间搅乱了他心中的一池春水。不过,久别重逢的喜悦,却被“李学士”三个字生生拉开了距离,让他好不懊恼。

“李某拜见公主,公主别来可好?”说实话,李白心中除了仰慕和爱恋,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念,怨她翻脸比翻书还快,怨她为了王维而疏远他……

“所谓修行,便是身在红尘之内,心在红尘之外。如此,便无好无不好。”玉真公主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回答了李白。

李白讪讪地笑了笑,心中斟酌片刻后,决定鼓起勇气,一问究竟:“公主,李某有一事不解,不知当问不当问?”

“既然不当问,便不要问罢。”玉真公主心中一紧,忽然明白了当年在青城山上问王维是否爱她时王维的心情,她着实不愿李白问她,一如当年王维不愿她问他吧?

玉真公主话音刚落,李白突然退后一步,紧抿嘴角,右手握成拳头,额头上的青筋更是清晰可见:“请恕李某唐突,李某只想问公主一句,他到底好在哪里?值得公主如此念念不忘?”

玉真公主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一颗心痛得直往下坠。她知道李白心里藏不住话,却未料到他如此沉不住气,将她最不想面对的问题直愣愣抛了出来。

她不是不愿回答,而是她压根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已经苦苦寻觅了一生,却依然找不到答案!或许,这是一个永远无解的问题!

厅堂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沉寂得让李白以为,如果他不开口说话,玉真公主将永远不会开口了。正当李白准备打破这让人窒息的尴尬时,玉真公主的声音悠然响起,平静得辨不出任何情绪:“太白,从今往后,愿你我相忘江湖,永不再见。”

如果说玉真公主一开始那番“身在红尘之内,心在红尘之外”的说辞,是委婉地拒绝李白,那么,这一句“相忘江湖,永不再见”则是明明白白拒绝李白,让李白再也无法心存一丝幻想!

“相忘江湖,永不再见?”李白被这句话劈得久久回不过神来,撑住身后的案几,深深吸了口气后,直直盯住玉真公主道:“李某并非妄自菲薄之人,但在公主面前,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一败涂地。”

“不,太白,你很好。只是,并非好的就想拥有,想拥有的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孰是孰非,孰好孰不好,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呢?”玉真公主缓缓抬头,仿佛在说着世间最平淡无奇之事,又仿佛只是在和他讨论,一款上好的秘色瓷盏是否一定值得拥有?

李白一脸不甘地摇了摇头,将目光从玉真公主身上缓缓移开,透过窗棂,看向远方,方才踏入厅堂时心中的喜悦、眼中的光芒像燃烧过后的灰烬,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李某愚钝,能否请公主明示,如何才能忘掉无法忘记之人?如何才能忘掉无法忘记之事?”李白长叹一声,转头看着玉真公主道。

“所谓忘记,总是记在前,忘在后。要想忘掉,却也绕不过记得。当我们不刻意去记住时,便也自然忘记了。或许,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吧。”玉真公主不忍去看李白的眼睛,她知道,他已经被她伤得足够深,就像她被王维伤得那样。谁说心没有知觉?所谓痛彻心扉,就是那种心痛得在滴血的感觉吧。

“要想忘掉,却也绕不过记得。说得好!说得妙!看来是我妄想了!”李白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的痛楚任谁都听得出来。他每笑一声,玉真公主的心就抽动一下。不知笑了多久,他突然撩起袍角,向玉真公主单膝跪地道:“多谢公主明示,李某就此拜别。相忘江湖,永不再见!”说完,不待玉真公主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子,大步流星而去。

李白是一个男人,他可以失去爱情,却不可以失去尊严。既然从此不再相见,那么,他希望让玉真公主记住的,是他顶天立地的背影,而不是苦苦乞求的眼神!

他从不觉得自己不如王维,他只是觉得有些荒唐,他苦苦爱恋的公主,却压根儿并不爱他,而是痴痴爱着那个他压根儿看不上的人!而那个人却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一直逃避公主,并不惜逃离长安,躲得远远的。他们三人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笔糊涂账!

望着李白远去的背影,坐在空无一人的厅堂里,玉真公主心里慢慢回味着“是我妄想了”这五个字,心里没来由的苦涩不已。

只是李白妄想了吗?难道她没有妄想吗?难道王维没有妄想吗?这世上,似乎人人都妄想了别人,又似乎人人都被别人妄想了。如何才能跳出这妄想的怪圈,还自己一个真正的清静?

当李白被玉真公主彻底拒绝后,他忽然觉得,偌大长安城,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不是么?贺知章告老还乡了,玉真公主和他再不相见,没有友情和爱情的长安城,还值得他继续待下去么?

当李白心生去意时,李隆基也对李白渐渐疏远了起来。

虽说他写得一手好诗,但他的缺点和写诗一样明显,特别是他酒后狂妄自负,不知天高地厚,说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说什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让李隆基很是反感。

加上李林甫、高力士、杨玉环对李白也没有好话,久而久之,李隆基认为李白不是可造之才,不宜留在朝中。

因此,当李白主动上书辞职时,李隆基马上恩准,并让李林甫象征性地赏赐了他一些金银财宝,客客气气把他送走了。

李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城。当他途经灞桥时,他多么希望玉真公主能来送他一程,然而,并没有。他叹了口气,策马狂奔而去。长安,他永远不想再来了!

贺知章和李白先后离开长安后,李林甫心中大爽,想到有些时日没和武玉娘幽会了,便驱车前往裴府。没想到,裴府管家却小心翼翼上前告知,裴夫人病了多日,特别交代,一律闭门谢客。

李林甫在车内并不言语,他身边的苑咸忙跳下车来:“裴管家,你老当了一辈子管家,怎么越来越没眼色了?不说裴夫人病了早该告诉大人一声,就说如今大人前来探病,岂有拦着不见之理?还不赶紧陪大人进去?”

“这,这,这……”裴管家心头一急,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挤出一句,“实在是裴夫人特意交代,病体不适,一律谢客,尤其是李大人……更是不见。”说到最后四个字时,裴管家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唯恐被车上的李林甫听见。

苑咸是何等机灵之人,心思急转之下,便大抵明白了几分,凑到车旁向李林甫小声说了几句,李林甫皱了皱眉,交代了苑咸几句。

只听苑咸转身对裴管家说:“大人说了,既然裴夫人执意不见,大人也不强人所难。烦请告诉裴夫人,让她好生养着,何时想见大人了,打发人来大人府上说一声便可。”

裴管家连连点头应道:“多谢大人,老奴记下了。”

当躺在病榻上的武玉娘听到李林甫这番话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她这个病是咎由自取。为了让自己容颜不老,她长期服用茅山道士精心炼制的玉女养颜丹。玉女养颜丹不仅可以让女子皮肤水灵,更能让女子和男子同房时滋润,这不正是李林甫最贪恋的么?

她明知玉女养颜丹不能长期服用,否则将有性命之忧,但她同样知道,如果不服用玉女养颜丹,她将势不可挡地一天天老去,到那时,李林甫还会贪恋她的身子么?

是性命重要?还是性爱重要?武玉娘选择了后者。她觉得,她天生就是为性爱而活。没有性爱的生活,毋宁去死。

果然,当她服用了多年玉女养颜丹后,终于尝到了苦头。起初只是头晕乏力,渐渐开始心烦气躁、胸闷难耐,再后来是眼眶、口唇、指甲发黑,最近更是大把大把头发掉落,甚至连身体也会不自觉地抽搐,连呼吸也渐渐困难起来……

她病倒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绝对不能让李林甫看到她不堪入目的病容。她要让李林甫永远记住,这辈子他睡过的女子中,她武玉娘是最让他销魂的那一个!

但不知怎的,当听说李林甫并不坚持进来看她时,她又有些失落。一日夫妻百日恩,她陪他睡了多少个日日夜夜,难道于他而言,竟没有半点恩情么?难道在他心里,他和她之间只有性,没有爱么?

她为了李林甫而背叛裴光庭,她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她此生遇见李林甫,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744年8月的一天,李林甫没有等来武玉娘想见他的消息,却等来了武玉娘去世的噩耗。李林甫以为武玉娘只是偶有小恙而已,没想到竟会夺走她的性命。饶他身边有再多莺莺燕燕,也终究涌起了对武玉娘的一丝愧疚和遗憾。

不过,这份愧疚和遗憾,马上就被一个胡人将领冲淡了,他就是安禄山。

他李林甫纵横朝堂几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能说会道之人,就连他自己都有几分自叹不如!

说起安禄山,还真是应了一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736年,安禄山讨伐契丹失利,张九龄力主斩首示众,却被李隆基放了过去,挣回一条小命。这次死里逃生后,安禄山便一路飞黄腾达起来。

740年春天,安禄山被提拔为平卢兵马使;741年8月,安禄山被提拔为营州都督、平卢军节使,可以到朝廷上奏议事;744年3月,安禄山接替裴宽任范阳节度使,并继续兼任河北采访使、平卢军节使等职。

短短四年间,安禄山连续升迁,不仅因为他善于讨好皇上身边的近臣,更在于李林甫的小心思。为了防止汉人边帅入朝为相,威胁他的宰相地位,李林甫一直向李隆基提议在边防重用胡人将领。就这样,安禄山就被李林甫一路提拔了起来,一步一步接近了权力中心。

744年8月,烈日炎炎,安禄山不远千里,来长安朝见李隆基。例行公事后,他特地来到李林甫府上,说了一箩筐恭维讨好李林甫的话。末了,他凑近一步,在李林甫身边小声道:“大人,安某是个粗人,别的本事没有,不过……”说完,低头咳了一声,李林甫会意,便让在场的奴婢退下,安禄山接着说道:“安某此次来长安,特地为大人精心物色了两个胡女,一个红发,小名阿红,一个绿眸,小名阿绿。说到阿红和阿绿的妙处,容貌倒在其次,大人一试便知……”

安禄山这番话顿时说得李林甫心痒难耐,他早就知道胡女身上有种汉族女子没有的风骚劲,却一直不曾有得力之人替他打点物色,不料远在范阳的安禄山却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不远千里为他送了绝色胡女上门。这份殷勤和贴心,让他对安禄山的好感顿时又多了几分。

不过,李林甫心里再是翻腾,面上却不露丝毫,不紧不慢道:“老夫一把年纪了,哪还有这份心力?不过,既然你大老远特地送了来,总不能让你白忙乎一场,否则倒是老夫不近人情了。”

安禄山忙点头哈腰附和道:“大人说的是,安某就知道大人是真心疼安某,不会让安某巴巴地带了回去。阿红和阿绿若能留在大人府上,真是她们几辈子的造化,安某感激不尽。”

几天后,当安禄山在朝堂上看到李林甫那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模样,便知道这次的礼物是送对了!阿红和阿绿的妙处,李林甫显然已经尝到了!

不过,安禄山并不知道,李林甫的容光焕发,不仅只有阿红阿绿的功劳,还和一个消息有关。那就是,贺知章回到越州不久,就因病去世了。李林甫在心里暗笑,凭你李亨再有本事,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了。

那个风起云涌的官场,对于闲居辋川的王维来说,似乎已是天上的浮云。不对,天上的浮云尚能引起他的驻足和欣赏,而那些长安的人和事,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这晚,王维在辋川挑灯夜读,无意中看到了西汉才女班婕妤写的一首《团扇诗》。

班婕妤出身功勋之家,父亲班况在汉武帝时抗击匈奴,立下汗马功劳。她自幼聪明伶俐,集美貌和才华于一身,工于诗赋,擅长音律。公元前32年,汉成帝刘骜即位,她被选入皇宫,备受汉成帝青睐,赐封婕妤,有“古有樊姬,今有婕妤”之称。

樊姬是春秋时代楚庄公的夫人,温柔贤惠,辅佐楚庄王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然而,汉成帝不是楚庄王,自赵飞燕姐妹入宫后,他便纵情声色,将班婕妤抛到脑后。可叹一代才女班婕妤,最后郁郁而终。

王维掩卷沉思,班婕妤的悲哀,或许就是因为她太有才。在汉成帝眼里,身为妃子,本来就是讨他欢心,是否有才并不重要。因此,会做诗的班婕妤,最终敌不过会跳舞的赵飞燕。

同样道理,放眼朝廷,为人臣子的作用,似乎也是讨皇上欢心,是否有才也并不重要。在这样的朝廷里,像张九龄和裴耀卿这样敢于说真话的贤相,会被皇上弃之如敝履,而巧舌如簧、善于揣摩圣心的李林甫之流,则会青云直上。

想到这里,王维感慨万千,提笔写下了《班婕妤三首》:

其一:玉窗萤影度,金殿人声绝。秋夜守罗帷,孤灯耿不灭。

其二:宫殿生秋草,君王恩幸疏。那堪闻凤吹,门外度金舆。

其三:怪来妆阁闭,朝下不相迎。总向春园里,花间笑语声。

在这个辋川的秋夜,他理解了班婕妤当年的孤独,也借助班婕妤怀念璎珞,怀念张九龄,怀念那个曾经愿意为之奉献全部才华的开元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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