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皙言志”别解——兼说海昏侯墓竹简本《论语·先进》中的“漾（咏）”
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论语注疏·先进》局部
《论语·先进》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的那段文字曾经入选课本，大家都很熟悉，这里就不引了（参上面的图片）。里面记载孔子让四个学生说说自己的理想，子路想治理大国，冉有想治理小国，公西华想当宗庙会同的小相，总之都想治国理政当官，只有曾皙不想当官，他的理想是：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的这个想法得到孔子的支持。可曾皙这番话想表达什么理想，历来的说法不一。包注认为“歌咏先王之道，而归夫子之门。”邢疏以为“夫子闻其乐道，故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之志’，善其独知时，而不求为政也。”后人也有解释为三月上巳举行祓禊的，也有把曾皙往“高逸”上理解的，恐怕都是会错了意。
海昏侯刘贺墓中出土的竹简本《论语·先进》里的“浴乎沂，风乎舞雩”作“容乎近，风乎巫
”，为理解曾皙之志提供了新的资料。陈侃理先生在《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论语〉“曾晳言志”简初释》一文中，[1]读“容”为“颂”、“近”为“沂”、“风”为“讽”，感觉都很合理；陈先生接受王充《论衡》的看法，认为“曾晳说要在沂水边朗诵，在雩祭之所歌唱，所指的应是行雩祭之礼”，将曾皙所说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解释为“从在水边坛上讽诵求雨之辞，大雨应祷而至，于是祭祀馈飨，构成了完整的雩礼过程”、“曾晳要做的是通过祭祀之礼，在春旱时求得澍雨，造福于民。”。陈先生的理解毕竟有所依据，笔者不能说有什么不妥，只是说说自己的一点看法。
首先，曾皙为什么要特别地说“暮春者，春服既成”这个时候呢？这是因为古人入学都是在春季，如《周礼·春官宗伯·大胥》：“掌学士之版，以待致诸子。春，入学，舍采合舞。秋，颁学合声。”郑玄注：“春始以学士入学宫而学之。”孙诒让《正义》引贾疏云：“岁初贵始。云学宫者，则《文王世子》云‘春诵夏弦皆于东序’是也。”[2]又《夏官司马·诸子》：“凡国之政事，国子存游倅，使之修德学道，春合诸学，秋合诸射，以考其艺而进退之。”孙诒让《正义》：“此经云‘春合诸学，秋合诸射’者，谓春合国子于四学，而学诗书礼乐；秋合国子于辟雍而大射。”[3]说明古代的学校是在春季的时候招生入学的。国家的大学如此，那么民间的私学大概也是如此，都在春季招生。
其次，曾皙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浴”海昏侯墓简本作“容”，“浴”、“容”同余纽双声、屋东对转叠韵，音近可通。陈侃理先生读“容”为“颂”应该正确，段玉裁于《说文》“颂”下注云：
“古作‘颂皃’，今作‘容皃’，古今字之异也。容者，盛也，与‘颂’义别。六诗一曰颂，《周礼注》云：‘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诗谱》曰：‘颂之言容，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不覆焘，无不持载，此之谓容，于是和乐兴焉，颂声乃作。’此皆以容受释‘颂’，似‘颂’为‘容’之假借字矣。”
可见“容”、“颂”通用是没问题的，但是和祈雨之事无关。“容（颂）”通“诵”，[4]曾皙说的是“颂（诵）”、“风（讽）”、“咏”，《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语敎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注：“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徐锴《说文解字系传》认为“背文曰讽，临文为诵”。又《说文》：“咏，歌也。”段注：“《乐记》曰：‘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大概“咏”就相当于《大司乐》里的“言”。先秦时期学校里教学的教材主要是《诗》和《书》，其中只有《诗》可诵、可讽、可咏，所以，曾皙说的就是教人学《诗》
曾皙说那段话的表面内容是：到了暮春的时候，招些成年和未成年的人教他们学《诗》，在沂水边上朗诵，在舞雩台下背诵，然后咏唱着回去。这是有顺序的：先对着书朗读（颂、诵），朗读熟了就可以背诵（风、讽），会背诵了就可以歌唱（咏）。同时，古人认为学《诗》不仅仅是学文化，还可以加强、提高道德素质和修养，儒家非常重视个人的思想道德和文化修养，所以重《诗》甚于《书》，在《论语》中孔子就非常重视学《诗》。
这些内容表达了曾皙的志向：他不想当官，而是想和孔子一样教化于乡里，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想当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春暖花开的时候招些学生（成年的和未成年的）教他们学《诗》，读一读、背一背、唱一唱，以此来提高乡里人的文化素质和道德修养，这就满足了。孔子教学于洙、泗，曾皙则想教学于沂、舞雩，二者可以类比。他这个理想自然会引起孔子的共鸣，因为孔子正是这么做的，所以孔子才会慨叹说“吾与点也”。汉代以降的注疏家把“浴”理解成洗澡、“风”理解成吹风晾干，恐怕不符合曾皙的本意。
里面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咏而归”的“咏”字，陈侃理先生释“
”读为“滂”，释为“指雨水丰沛的样子”。说字形云：“‘
’ 字从红外扫描影像可见左边是‘水’旁，但右半部分被污物遮挡，经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重新清洗拍照，可以认定从‘丙’（图二∶2）。”
陈侃理先生文中提供的原简照片相当于“咏而归”三字的简和图二：2的图片分别是这样的：
从原简看，那个相当于“咏”的字和“邦”字很相似，中间有个很长的竖笔，看不出从水从丙的样子；而图二：2中提供的字形和原简照片上的字形差距甚大，似乎不是一个字，因为原简没有正式公布，也实在也搞不清。如果原简类似“邦”形的字左边那三横笔是“水”的话，那么它的右旁也不该是“丙”，就冲那一长竖笔看，恐怕也该是“两”字，马王堆汉墓简帛书中的“两”字写法如下：[5]
其“两”字的写法，中间的那一竖笔有时候会写得很长，相当于“从”的笔画也或被写成近似一横笔。特别是中间的竖笔写很长的情况，与“两”形近的“雨”、“丙”二字都没有，[6]所以这个字可能是从水两声，隶定当作“
”，那么就有可能是“漾”的或体，因为“漾”是从“羕”声，“羕”是从“羊”声，“羊”（余纽阳部）、“两”（来纽阳部）都是阳部的舌头音字，是旁纽双声关系，从两声可读若“漾”。旁证是楚简文字中“两”的写法，如包山简里写作“
”（2.115）、“
”（2.119）等，[7]不用说它下面是从“羊”，说明楚人认为“两”从“羊”声，那么从水两声的字自然也可以读若以“羊”为原始声符的“漾”。《说文》“羕”字下引《诗》：“江之羕矣”，段注：
“《汉广》文。《毛诗》作‘永’，《韩诗》作‘羕’，古音同也。”
“永”与“咏”、“羕”与“漾”古音同，“永”、“羕”通假，“咏”自然也可与“漾”通假，所以海昏侯墓简本的“
（漾）而
”也就是“咏而归”。
当然，这只是根据陈侃理先生文中给出的图片资料的推测说说，实不敢必，是否真的如此，只能等竹简正式公布之后才能确定。不当之处，请方家指正。
【注释】
[1]陈侃理：《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论语〉“曾晳言志”简初释》，《文物》2020年第6期。下引陈先生说均出此文，不另出注。
[2]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1815页。
[3]《周礼正义》，2481页。
[4]朱骏声《说文解字通训定声》“颂”下云：“叚借为诵。”又：高亨纂着，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会典》，齐鲁书社1989年，8页【颂与诵】条。
[5]陈松长等：《马王堆汉墓简帛文字编》，文物出版社2001年，320-321页。
[6]“雨”、“丙”的字形可参看《马王堆汉墓简帛文字编》，463页、590页。
[7]其他字形可参看滕壬生：《楚系简帛文字编》（增订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717-718页。
编辑：知北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