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村庄秘境:坐在半空中的葫芦
帕蒂古丽
帕蒂古丽,女,维吾尔族。1965年8月出生在新疆沙湾县老沙湾镇大梁坡村,现就职于余姚日报社。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隐秘的故乡》《散失的母亲》《跟羊儿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庄》《思念的重量》,长篇小说《百年血脉》获得“北京市优秀长篇小说”、“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北京市优秀图书奖”。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2012年度《民族文学》奖、《散文选刊》2012年度最佳华文奖、2012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散文《思念的重量》获2013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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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半空中的葫芦|帕蒂古丽
苏莱曼·曼里克是比较早定居乌兰乌苏的维吾尔人。过去这里的居民以哈萨克族居多。1947年他的父亲从吐鲁番迁到这一带,到1958年前后,从南疆迁到这里的维吾尔人逐渐多了起来。
苏莱曼·曼里克小的时候,总是听他父亲念叨,过去吐鲁番的老家院子里,搭了高高的葫芦架子,夏秋季节,架子下面挂满了大大的葫芦。
父亲描述的这个场景,在苏莱曼.曼里克的脑子里扎了根。他也曾幻想,在自家的院子里种满葫芦,夏天让父亲坐在葫芦藤蔓覆盖的架子下面乘阴凉,但他始终没有在北疆找到父亲说的那种葫芦籽。
过去那个年代的人,一年到头为吃饱肚子发愁。即便找到葫芦籽,也没人敢浪费土地,去种那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葫芦。院子每年被不同的作物占据,就是没有轮到过葫芦。
父亲没能等到在院子里种上葫芦就去世了。苏莱曼·曼里克这些年为了寻找葫芦籽,骑着毛驴跑遍了四周的乡镇村落,只要是维吾尔人家,他都走进去询问,看看他们的庭院里有没有种葫芦。有一回,他看到老沙湾大梁坡一户人家种了葫芦,他欣喜地打听葫芦籽是从哪里来的。那家主人说,从吐鲁番带来的葫芦籽,种在院子里成活了,扯了长长的秧,爬上架子结了葫芦,却不长个儿,到头来只能摘了做水瓢。
去年,苏莱曼·曼里克让这家的主人从吐鲁番带了葫芦籽上来,今年春天试种在自己的院子里。葫芦碰到了爱它的人,结得特别好。不料八月里一场大风,掀倒了葫芦架,葫芦秧全部盖在了地上。好在葫芦已经长结实了,一个也没有伤着。为了帮葫芦抵挡大风,苏莱曼.曼里克用绳子吊起木板,让葫芦坐在木板上面。
葫芦像一个个光头的老人,在半空中悬挂的木板上坐实了,苏莱曼·曼里克坐在葫芦棚架下面的大铁床上,整整一个夏天,他看着这些葫芦发芽、长叶子、拉藤蔓,结葫芦,葫芦越长越大,葫芦们一个个都稳稳地坐在半空,他吊了半辈子的心,也在心房里坐实了。
儿子乌斯曼跟父亲打趣:“你一天到晚盯着葫芦看,葫芦都快要被你看出窟窿啦。”
苏莱曼·曼里克花白的眉毛和胡须都在对着葫芦笑:“我也觉得葫芦长出了眼睛,在看着我。我的眼睛里也长出了父亲的眼睛,我得替他老人家多看几眼。你瞧瞧这葫芦,一眼看过去,像一群慈眉善目的老人,多好看哪。”
有人向苏莱曼·曼里克买葫芦,他舍不得。他种葫芦根本没想过要把它卖掉。要卖掉,还种它干什么。他只是想恢复父亲给他描述的老家院子里的情形。父亲无数次对他说过的愿望,最后变成了他的愿望,如今他替父亲在离老家上千公里的北疆完成了这个愿望。
乌斯曼是个有经济头脑的年轻人,他认为父亲喜欢种葫芦,完全是出于维吾尔族传古老的种植习惯只图好看,不图赚钱。这葫芦又不能吃,维吾尔族传统的生活中,葫芦一直用来背水,或者做成盆、瓢,现在葫芦的使用功能,已经被铁和塑料代替了。
乌斯曼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屋子里、房顶上都放不下葫芦了,父亲自然会同意把葫芦雕成艺术品卖掉,到时候葫芦籽也可以变成钱。
乌斯曼说:“人不是葫芦,一代人跟一代人,总得有点区别,不能光像葫芦一样繁衍,几百年了,还是结一模一样的葫芦。”听起来似乎话里有话。
住在套间里听音乐的鸡
在三宫店村说克里木的名字,没有几个人知道,一说“光头强”,大人小孩都会指他家的房子。我让村道上一群练单车的维吾尔族小孩带路去“光头强”家,小孩捂着鼻子哄地散开了。
克里木家的院墙特别高,大白天门关得严丝合缝。
我们很用力地敲门,院子里才有了一点动静,里面的脚步声犹犹豫豫的。
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干瘦的刀子脸探寻地伸了出来,像蛇一样机敏的眼睛四下看看,似乎在怀疑我们敲错了门。
“刀子脸”(我看叫他刀子脸更更合适,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叫他“光头强”。)旁边站了一个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男孩,圆圆的脸像被太阳烤熟的小馕一样。“我叔叔是伐树高手,人家就叫他‘光头强’,他也是斗鸡高手,”他一脸欢喜地把门缝拉大,兴奋地催促说:“赶快进来,鸡要飞出去了。”
刀子脸上挤出几丝笑意,然后快嘴快舌地解释说:“平时不怎么开门,邻居家嫌院子里气味不好闻。”说这话的时候,刀子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我立刻感觉这人内心很爱面子,接下来院子里展现的一切,足够让他的尊严扫地,后来我明白了,他是在用这话维护自己的尊严。
院子像一个垃圾填埋场,到处是煤灰和鸡粪,一群大大小小的鸡各自为阵,散布在院子的角角落落,院子里灰土飞扬,臭气熏人。
克里木把我们引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向我们卖力地介绍,他的那些鸡多么英勇善斗,在县城斗鸡比赛获了什么奖,似乎这些鸡获奖可以替他挽回一些什么。
克里木推开侧屋门,一个两居室的套间里,只关了一只鸡。他双手抱起鸡,下意识地摸了摸它的嘴:“这阿达西(维吾尔语:伙计)斗鸡比赛上被对手啄掉了上半个嘴巴,结果还是它打赢了对手,它从不输给别的鸡。可惜这嘴不像皮肉,啄坏了,就长不好了。”语气里似乎有点不甘心。鸡在他的怀里高昂着头,褪光了毛的地方露出鲜红的肉,鸡的上嘴露出黄里泛白的骨质,通红的脖子伸的直挺挺的,就像红布套在一截木杆子上一样笔直硬挺。
地上的食物,这只鸡用它的半只嘴没法叨起来,克里木每天一粒一粒用手把食物塞到它的嘴里,他怕鸡冷了似的,暖在怀里,用手抚摸它的脖子,“我每天给这家伙喂牛奶、核桃仁,巴旦木一天六粒,干果让它变得有劲道,又不长赘肉,斗鸡更有耐力。”
院子里另一只高大的鸡,见克里木手里抱着它的同伴,侧着脑袋用力瞄过来。
“那只鸡可是个英雄,它的黑眼珠被对手叨出来吃了,他还是瞪着一只眼睛,把对手赶下了斗鸡场。”
那只有功之臣似乎听到了克里木的赞叹,向着这边踱步过来。我看到它右眼干枯破损,眼眶像被虫蛀空的小树洞,眼眶里残余的白眼珠,像是粉笔渣或干了的鸟屎。
一群小鸡在满院子的煤灰渣里翻找吃的,两只公鸡和一只母鸡隔着一段距离对峙着。
“那两只公鸡就是这群小鸡的爹,那只母鸡是它们的娘。两只公鸡只有在母鸡身上踩蛋的时候,才和谐地合作,其他时候一遇上就斗。这些小东西,也跟他们的爹妈一样,一出蛋壳就好斗。”克里木特别理解这些斗鸡的习性,“这鸡跟一些跟男人和女人一样,公的母的放在一起就斗个不停。哈哈,好斗的习性还遗传给下一代。”
克里木家里没有女人,他说自己也像一只斗鸡,跟女人搁不到一块,娶了几个女人,都被他斗飞了。迷上了斗鸡后,他的烦恼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他只养鸡,不娶女人。
小圆脸的男孩跟他跟叔叔之间像有一根线牵拉着,他叔叔的脸冷峻如刀,不动声色。似乎叔叔克制和刻意隐藏起来的表情,都展现在了侄子的脸上。小侄子一听叔叔说斗鸡,就变成了一只小斗鸡,兴奋得小圆脸和脖子通红,眉飞色舞。久经输赢万变的斗鸡场,叔叔已经懂得,将狂热包裹在他破外衣下面,藏在灵敏如鹰的眼神里,小侄子还没学会掩饰那种性情中透出来的对斗鸡的狂热。
克里木客气地让我进屋子坐,我推门一脚踏进了他住的那间主屋,一股热乎乎的鸡粪气味和人体上散发的汗馊味扑面而来,他平时不大示人的生活场景,一下子暴露在外人眼前。我一眼看出他在努力遮掩那种猝不及防的尴尬,这种表情持续了不到三秒钟。我只顾上扫了一眼外屋他和侄子摊在炕上没叠的被筒,他便快速冲过来,夺路打开了里屋的门,脸上立即换了骄傲和开心的表情。
里屋正对着门是一个大炕,炕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子,华丽的褥子、毯子。那些花色看起来不像是男人用的,从这里看得出他婚姻生活的残留,只是炕上似乎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屋子里和着一股鸡粪味冲出来的音乐,让人觉得这里似乎在搞一个麦西热普(歌舞聚会),然而,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只鸡从门左边伸出细长的脖子朝门口打量,沿着那条鸡脖子看过去,这只褪毛的鸡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全部长满了黑紫色的斑块,像干血凝结在皮肤上。我朝屋子里面深入了一步,才看见这只鸡站在一个雪白的洗衣机上,就像昂首挺立在高高的舞台上的仙鹤。
在洗衣机旁边,放着一张带抽屉的桌子,桌子上的一直录音机里传出节奏欢快的维吾尔族歌曲,粗犷的男声似乎让这只鸡雄性大发,两脚踩着洗衣机的机顶盖,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屋里没人,录音机开着。”
“我放音乐给鸡听。”
“给鸡听?”
“鸡生了水痘,听音乐水痘会好得快一些,你看它皮肤溃烂了,必须在干净暖和的屋子里养着,防止它的皮肤感染,现在已经水痘结痂了。”
我这才注意到,十月初,克里木家屋里已经生了炉子,暖烘烘的。他小心地摸了摸鸡身上的那些痂,“我让出了干净的卧室,烧炉子暖和它,放自己喜欢的音乐给它,它在这里比主人还尊贵,这么对待它,它心里应该会感激我,病也就会好得快一些。”
那只尊贵的鸡,站在洗衣机上专心地听着音乐,一动不动。炕上那些华丽的铺盖上,没有它光顾过的痕迹,看来它很领会主人的心意。我感觉克里木向我描述他这么爱他的鸡,确实在无形中替他挽回了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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