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丈夫的关系

自从她住进病房,就常常做梦。醒来后才发觉自己还在病房之中。而在梦中,却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而且,有时候,她好像过着一种梦境和现实颠倒的错乱的生活。一种错轨的人生。
她是在什么时候骨折的了。一周前,她和丈夫一起驱车回老家。路过父亲所在的坟垣。但没有停下来。两人继续往前走。但半路摔到了一条沟中,她的腿骨骨折。她想,一定是父亲在责怪她没有尽上坟的义务。本来,她想着要去父亲的坟前祭奠一下,但她觉得不必太过着急,可以等回程时候顺路祭奠。
她的父亲是在前两年去世的。那时候她很悲痛,想起父亲从前对她的疼爱,想起一起生活时候的点滴,想起父亲严厉而亲切的面孔。她不禁悲从中来。就连外面晴朗无云的高空也仿佛变得浓云密布。她站在父亲的灵前,好像感到父亲在渐渐飘走,几乎飘到九万里的高空,从上面往下看。她看到父亲的黑白照片,想着那边的世界是不是黑白的。
一个护士走进来,问她需要什么。她说什么也不需要。她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护士和她笑了笑,就离开了。她想着,护士是一个乐观的人。
但有一回,她似乎听到了护士的哭泣声,虽然隔着一扇门,但她还是能听出那是护士的声音。
她的父亲从前是一个项羽似的悲剧人物。他有着死亦为鬼雄的气魄。如果在古代,大概适合做一个大将军,虽然最后的命运可能是自刎乌江。
她梦到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唤起了她的回忆,当时他们经常一起走。他似乎也表露出对她的喜欢。但她不知道,或者假装不懂。后来不了了之。她梦到他在喝酒,她闻到了他鼻息之间的酒气,但他说自己喝的是酸梅汤。不信你喝一口。她摆手说不喝。他喝了一大杯,又让服务员倒满。他喝了三大杯,好像三碗不过岗的模样。接着,他拉住她的手。她让他放开,他就放开了。他说,我送你回去吧。她说不用了。但他坚持。后来不知道怎么,她就坐在了他的车上。她说,你这是酒驾。他说不是,即使是酒驾,自己的技术也很高明。但车子在街道上来回漂移,一次还差点和另一辆车相撞。她拍打着车门,她说你放我下去。车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栏杆。她拍了两下,听到了清脆的声音。醒来,发现自己确实在拍打栏杆,只不过是病床上的。她换了一个睡姿。
听奶奶讲起来,小时候,她的父亲就很有头脑,在野外设置网罗,捕捉野兔,剥皮卖钱,吃野兔肉。不像他的弟弟,竟然害怕老鼠。老鼠在家里跑,被发现后慌忙逃窜,逃进了他弟弟的裤子里。弟弟就尖声大叫。老鼠很迅捷地向上爬。他脱下弟弟的衣服,抓住老鼠,喂给了猫。他也从不怕冷,冬天从不戴帽子。但几乎从不感冒。就是凭借这样的身体与胆略,他当了一个干部。每天忙于公务。有时候不回家。留下她和妈妈待在家里。遇到打雷下雨天时候,妈妈就给她讲故事。她因此听到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但也有一些让人悲伤。
她曾无数次打量这间病房,雪白的墙壁,半遮着米黄色窗帘的窗户。她偶尔看到窗外,有一座毗邻建筑的红色的屋顶,会不会是太平间,听说太平间就在住院部这边。房间右边有一张空床,本来有一个病友,住院时候常有人来探望,带着牛奶或者熏鸡、水果什么的。后来病情好转就离开了。病友之前常常和她说话。但等到病友走了,她就忘了病友的面貌。好像从来没有人和她一起住过这间病房一样。
有一次,母亲对她说,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她问什么真相。母亲说,真相就是没有真相。她又问,妈妈,到底是什么真相。母亲说,等到时机成熟时候再说吧。她偶尔会想起来,问母亲,但得不到回答。直到有一天,她回家后,发现母亲在哭泣。她安慰母亲,问母亲为什么哭泣。母亲说,没什么。后来她偶尔在亲戚谈话的时候听到了母亲哭泣的原因。并为自己的父亲感到羞耻。她正坐在屋里看电视,母亲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说,你是我们领养的孩子。她吃惊地看着母亲,回想起从前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时候,母亲会开玩笑说,你是我们从垃圾堆捡的,或者说是外星人送的。而现在,母亲竟然说她是领养的,而且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她试图以退为进,说,好吧,就算我是领养的好了。母亲正色说,你就是领养的。但领养的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对你一直很好,把你当亲生女儿养,我们相处得很和谐。但我不能不告诉你实话。你如果想要回去,我这里有地址。她说不用,但母亲还是去找了。母亲从柜子的最底层找出一张纸片,递给她,她只看了一眼就撕掉了。她说,我只想和你们一起。母亲则表露出对婚姻的担忧。母亲说,我不想原谅他。她则拉着母亲的手,说,也许他只是一时冲动,给他一个机会吧。母亲说,出轨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如果我原谅他就等于纵容了他。我不想纵容他。她劝母亲,拉住母亲的手。不管如何,母亲和父亲分居了一段时间。后来她鼓动父亲向母亲道歉。
一天她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发现有两个客人来家里做客。她们显得很拘谨。好像要说什么,但又不好意思说。最后还是母亲说了,她们就是你的姐妹。她也感到有些局促了。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一个拉住了她的手。她缓缓抽离。另一个仔细地打量她。她们问她愿不愿意和她们回原来的家做客。她没有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做。母亲说,你和她们去看一看吧。毕竟是你的生身母亲。她就跟着她们走。她们打了个车,来到一处原来是郊区现在变成了新开发的市区的地方。过了一会,她们说到了,三人下车。她随着她们来到一个小区。她们一起乘坐电梯上楼。在顶楼。打开门,一个老妇人迎出来,两个女儿说这就是她从前送人的女儿。老妇人抱住她哭泣。她则有些无动于衷。她一时觉得难以接受。老妇人放开她,认真地观察着她。问她许多问题。这么多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结婚之类。她们留她吃饭,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她拒绝了。
父亲生前和许多人借过钱。那是在他辞去公职之后,自己承包了一片土地,种土豆。但每年都赔。有时候因为天气,有时候因为技术,但更多的是经营不善。很长时间里,他都不大管地里的事。任由土地荒芜。有人说,他太过相信那些雇佣的农人了。而他们则在有意无意地欺骗他。有一回,他开车去田里,看到麦苗长势不错,他准备在田里过夜。但夜里就下起了大雨,还伴着冰雹,将很多麦苗都被冰雹毁坏了。在父亲走后,讨债的人踏破了门槛,她和母亲只能躲到别处。
虽然她做了很多梦,但很少梦到父亲。或者梦到了但醒来又忘记。
她很想问问护士为什么哭泣。但又不好意思问。护士却走进来,主动和她说起了自己的事。护士说,我之前喜欢过一个人。她问,什么人。护士说,一个修手机的,偶尔也贩卖二手手机。然后呢。护士说,就没有然后了。他不大理我。我有时候会问他对我的感觉。他说不知道啊,因为人与人的关系的标准太难确定了。几乎没有什么固定的标准了。后来他就不和她联系了。她说她还想他,很想。你应该继续和他联系。护士说,不需要了,只要我心里记得。所以你哭泣吗。护士摇摇头,说,那天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他病了。病得很厉害,希望见我最后一面。我想起了从前对他的爱,便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
她父亲生前用的是爱立信手机,辐射很大,据她的奶奶说,是手机辐射害了他,让他们不得不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他接电话时嗓门很大。说话像在打雷。表情略凶。他躺在床上休息,皮带露在外面,有点像是“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隔一会就有一个电话打过来,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他大多表示拒绝,但有时候表示同意,并离开家,向外走去。
去世后,家里人请了不远地方的寺庙的喇嘛,一个小时五百。喇嘛摇晃着头念经。她的印象中只有一片红,好像随意用油彩抹上的一片红,或者落日的光晕。然后天就暗了。好像从来没有亮过,是万古的绵绵长夜。每个人都要在其中做梦,每个人都在梦游。没有光明,一片远古的荒凉,像是诸神远离的荒原。
躺在病床上,她好像看到了流逝的时光,如同下落的流星,在天幕上留下绚烂的光影。
她听到表弟这样向她描述他的梦境:他梦到大舅打死了她,装到袋子里。还要打他,他顶住门,门被敲得震天响。门栓掉了。大舅在外面数落他,说他没有尽到保护其他兄弟姐妺的责任。说他怪不得找不到对象,表弟则说找到了。大舅又利诱他说,只要你开门,保你以后衣食无忧。他问大舅下棋之道,大舅说,一切事情都是可以逆转的。最后大舅说,你快开门吧,我只是去使用一下厕所啊。表弟说,醒来后觉得很奇怪啊,因为大舅已逝世多年,怎么会突然做梦梦到呢。他就去查了查周公解梦,上面有一个解释:梦到与死去的亲人交谈,会扬名四海。他说,不用担心,梦是反的。
她想起表弟之前还说过,当他在夜晚使用剃须刀的时候,朋友对他说,不要在夜晚刮胡子。他问为什么。朋友说,晚上刮胡子会死舅舅。他说,那是迷信吧,怎么会呢。可能是以前害怕刮到脸。朋友说不是啊,有的事不能不信啊。他虽然心里有些怀疑,但还是不以为然。没想到过了不多时间,就传来舅舅突发疾病死去的消息。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表弟的梦中自己会被父亲打死。也许是一个胡乱的梦,也许父亲在表达他的不满。她双手合十,暗祷了一番,虽然并没有什么信仰。也许应该信仰佛教,但也很累,繁文缛节。
她想要出院,但医生说她伤得很重,需要再观察两天。偶尔有人来看她,他们站着或坐着,看着她,好像在观看动物一样。她说,你们都退后,我要走两步。但没等迈开腿就跌倒了。大家问,你为什么不坐轮椅。她说,轮椅看起来多么像移动的马桶啊。
护士说,我去见了他,他瘦得很厉害。显出了骨架。好像河水退去后的干涸河床。我握住他的手。他说,还好我已经度过了最难受的时期,现在,我就要走了。我终于解脱了。我说,你之前是为了怕拖累我才离开我的吗。他无力地点点头,忽然哽咽一声,心跳静止。完全沉入了永夜。
她安慰护士说,也许正如他所言,死是一种解脱。护士说,可他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啊。每天,他都很快乐,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事。护士哭了一回。外面下起了雨,天地之间都连成一片。
护士说,我想出去走一走。她拉住护士,说,外面雨很大啊。护士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大雨。说完,护士挣脱开她的手,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她想,护士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从窗口,她可以看到外面的小路,小路上,护士出现了,她的身体完全被雨笼罩,好像和雨融为一体。雨滴顺着她洁白的衣服流下去,接着又有新的雨滴。护士仰起头,让雨顺着她的面颊流下。
她终于梦到了父亲。父亲站在桥上,让她过来看流水。她走过去,看到水上反映出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她于是想起来父亲已经不在了。但父亲在梦里如此真实,让她不容怀疑。父亲说,让我们一起跳水吧。她说不会跳。但父亲说,可我记得你很会跳水啊。你曾经对我说过的。她说,我忘记了,也许我是看到电视里的跳水运动员之后说的吧。父亲在一根一根地抽烟,烟气在他的眉宇之间升腾。她想着,梦里不应该像是默片一样吗,为什么自己的梦里还会有对话。而且这样逼真。父亲自己跳了下去。她觉得很危险,因为水并不深。然后父亲不见了。她只看到一条小鱼游出来。好像是父亲变成的。鱼的嘴里还叼着一根点燃的烟。她奇怪的是,烟在水中为什么还会燃烧。也许本质上火和水殊途同归。
醒来后,将涣散的事情串珠一样连在一起,好像视线忽然聚焦,她才发现,自己对父亲了解得多么少。而父亲当时曾很以她为傲。父亲说从不担心她以后的生活,因为她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无论是在工作还是恋爱或者其他什么上。父亲夸赞她。她心里如同美丽的烟花,在一瞬间亮了起来。父亲在酒席上,餐桌前夸赞她。这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但同时也让她更加自信。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会用微笑化解一切困厄。
护士对她说,自己找到了新的男友。因为她梦到死去的他对她说,要勇敢而幸福地生活。于是她选择了一个和他相近的人做自己的男友。
她的亲生姐妹来看她了。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们的相貌长得确实有某种程度的相像之处。她们是一母同胞,但像是蒲公英一样散在四处。她们对她说关于她们的事。她们说之前家里条件不好,所以才把她送人的,但母亲一直在挂念她,希望她能多回去看看。不要觉得生疏,因为一回生二回熟。她们又说,现在她们有了一些钱,可以不用像从前那样艰难地生活了。但母亲却好像不如以前快乐了。母亲好像一直在对现在的生活做一种深切的忏悔,虽然家里生财有道,并非巧取豪夺。但母亲表现出了生活优豫的人的谦卑。这样的谦卑让人敬佩。
她却不能有如同姐妹一般的感情。她好像是置身事外的一个普通人。和她们没有很多的联系。她们却坚持不懈地想要争取她,仿佛她是旧日生活的象征,而取得她的谅解与信任就等于与过去和解。她说,我有些累了。你们先回去吧。
那晚她梦到自己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但她们时而是姐妹,时而又变成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感到惊奇的是,她们的脸为什么一直在变,好像走马灯一样。她就是和她们一起生活,她们两人经常一起走,发出笑声,但很少和她说话,她是一个局外人。有时候她感到她们在说自己。但不大能听清楚她们说什么。她们偶尔和她说话则出于客气,或者不得不如此。没必要和她说。她们常常不在家。但她不大知道她们在还是不在。她们有时候会从家里的某个地方突然出现,好像从阿拉丁神灯里冒出来的。她们的发结如同小小的陷阱,上面施着魔法。上面显着幽蓝的光辉。她们忽然又不见了。她打开抽屉,发现了她们。她们大笑着说,你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吧。她说,是啊,完全想不到。你们为什么变小了。她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从另一边跑出来一个她,她们两人发出笑声,但很少和里面那个她说话。里面那个她又打开抽屉,发现了更小的她们。宛如套娃。
她一直做了很久的梦。直到护士推开她的门。护士对她说,你可以出院了。她竟有些惋惜。好像这间房子留着许多回忆。她对护士说,我出去以后,我们还会常常见面吗。护士说,会的,我们有时间一定要常常一起吃饭。
护士推着她的轮椅走出去。在护士的帮助下,她办理了出院手续。护士的脸上带着微笑,如同纯净的泉水。
直到回家,她才想到,她更怀念的是在医院里做过的梦,仿佛把半生的梦都做了。她从来没有这样集中地做过梦。
丈夫站在她身边,看着外面的云,云变换着颜色与形状,丈夫清了清嗓子,说,医院是一个做梦的好地方。她哦了一声,问,你怎么知道。丈夫没有回答,继续看着云,好像云的内部正发生着稍纵即逝的变迁。她说,可是你很少去看我。丈夫低头看了看她,说,你做梦做得太久了,你似乎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她对丈夫的话很不满意,她觉得作为丈夫不应该这样说话,于是她说,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已经暗下决心,如果他再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她就要发作一番。但丈夫这时已走到另一个房间,又走到厨房,没发出什么声音。好像一枚被人拿起的不与地面接触的棋子。他就是这样移动的。她推着轮椅,去到厨房,发现丈夫坐在一张高高的椅子上。腿弯曲,蹬在椅子腿上,好像一尊思考者的雕像。她想着,还不如医院里啊。医院里到处是理所当然的宁寂,但回到家难免会产生希望,希望之为虚妄,正与失望相同,于是她深深地失望。好像有人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她记忆中的丈夫似乎不是这样。丈夫几乎变了一个人。
她回想着从前丈夫的模样。丈夫尽着一个完美的丈夫应该尽的义务,照顾家里的事情,关心她的生活需求。他乐观,开朗,笑容中充满了善意。她则有时候因为他的无微不至的照顾而生气。现在,他变得十分漠然。她问,你怎么了。丈夫只是回答,没什么。他好像沉浸在自己思考的问题之中,而这个问题太过深奥,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他对生活中的其他事都力不从心了。现在,他觉察出了一切事物的琐碎与无谓。包括过去的回忆,与未来的怀想。尤其是正在流逝的现在,除了流逝还能带给他什么呢。他想不出。
她知道,丈夫的岛屿现在已经快要沉没了。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停泊了。但她想要知道的是,是什么改变了他。是她突然的住院,还是他自身发生的剧变。他们之间升起了一道铁幕。
而这样的铁幕正在她身边蔓延。身边的人似乎正在渐渐远离她。她无法挽留住他们。他们变得比遥远的星辰还要遥远。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何方。这让她有些不安。
她去护士家做客。在护士休班的时候。护士很欢迎她的到来。护士说,就让我来用心地招待你把。她给她从冰箱里取出果汁,酱牛肉,牛奶,鱼罐头,三明治,虾片。护士还亲自下厨,为她做自己的拿手好菜,孜然牛肉。当然,她也帮忙。但她的帮助让事情更加棘手。因为她并不大会做饭。以前都是丈夫在做。丈夫做的菜一开始并不可口,但后来日臻佳境,她见证了丈夫成为厨神的道路。在厨艺方面,丈夫确实是一个可造之才。护士和她一起干杯,干杯后还干瓜。两人坐在床上,一起看电视。电视里的情节很可笑,都可以猜到,但却不能不将它作为消遣。于是她想,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有什么合适的消遣方式呢。几乎没有了啊。不过也还有象棋之类的棋类活动。但经常因为其中一个人不会而作罢。如果四五个人,则可以玩牌,虽然玩牌也无聊。她们笑电视里的人,在电视剧中,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某一件事了,只有当事人不知道。或者只有当事人知道,而其他人很少知道。
晚上,护士挽留她不要走。她给丈夫打电话,丈夫无所谓地说好。她们躺在一张床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朋友一起这样睡觉了。她们说了很多话,有时候她说得多,有时候护士说得多。护士的嘴不大,但说话速度很快。有时候好像机关枪。她则说话较慢,好像在字斟句酌,害怕伤害别人。她说起了自己的梦,自己的父亲,还有其他一些相关的事。护士说,是的,每个人都有多重宇宙,每个人都处在宇宙的不同位置。有时候你在远离,却好像在靠近。或者你在靠近,但感觉在远离。她的脑海中出现浩瀚的星群。她想着,护士完全理解错误。但沟通正是这样,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想法说话,人与人很难达到真正的理解。有时候她会想,自己为什么和护士关系如此紧密。这几乎让人费解。但这就像是一个无可更改的结果。原因已经荒废了。
她真正想要表达什么呢。有时候她会产生十分大胆的想法,比如父亲是否阻碍了自己的正常生活。作为一个如恒星般遥远的意象,父亲是否如同救世主一样看着她呢。有的朋友说,有时候自己更愿意相信有鬼神。因为如果想到自己死后没有依归,活着似乎也就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或者她十分僭越地想,为什么不是自己生下父亲呢。比如,当自己穿越回到过去,成为父亲的母亲。但她有时候几乎忘了,自己原是属于另一个家庭。
她梦到父亲像是猫头鹰一样,倒挂在一根树枝上,父亲说,你没想到我会以这样的形状和你见面。父亲头上光秃秃的,好像正在掉毛。她看着父亲,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想着,有一种交流可以不需要语言,只是面对面就可以互相理解对方。就好像两个站在不同位置的人在打羽毛球,但都没有动手,但羽毛球自己飞了起来。在梦中,她和父亲的交流就是如此。父亲默语,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将护士安在你身边,其实她是我的间谍啊。她则默默地说,可她怎么会认识您呢。您一定在危言耸听吧。父亲默默说,她认得我,也许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但她确实充当了我的间谍。她每次都向我汇报你的行踪。包括你从医院出来,其实我很想让你多住一段时间。但你还是提前出院了。不得不说,你的恢复能力很强。她默语,不管怎样,我和护士都是很好的朋友。
但醒来以后,当她回想起整个梦境,还是有些疑惑,于是她问睡眼惺忪的护士,你说,你是不是认识我的父亲。护士吃惊地问,你的父亲是谁。她说了。护士说,我完全不知道啊。我怎么会认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呢。她又问,你梦到过吗。护士说,梦都没梦到过。
当她走出护士家的门,发现丈夫就在门外。她问丈夫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丈夫说他是偶尔来这里散步的。她说,真是太巧了,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散步呢。丈夫说,偶尔经过这里,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她则想丈夫大概在跟踪她。说明丈夫一直在默默关心她。但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她感到有些恼火,好像隐私被人发现一样。而且,这也表明丈夫对她并不是那么信任啊。但也许他只是偶尔路过。
丈夫最近总是在很早的时候出门。他打开门,一股清冽的空气先是扑上他的面颊,而后从他身后飘进屋中。他就在新鲜空气的簇拥下来到外面,开启新的一天。好像一天在某处隐蔽地设置着一个按钮,需要他去亲手打开它。他在外面走一走,有时候走得很快,好像在躲避着什么人的追逐。有时候径直跑了起来,他有力地甩动着胳膊。她有一回问他去做什么。他说他想要感受新的一天。感受新的一天,多么诗意的行为啊。她也想很早地起床和他一起感受,但她实在太困了。有时候她觉得丈夫简直像是一个不需要睡眠的铁人,他从来都很少睡觉。或者他是在睡觉之中睡觉,这样在相同的时间里他就可以睡两倍的觉,如果是在睡觉之中睡觉之中睡觉,则还可以缩减睡眠的时间。而这样的睡眠一定需要有一颗专注的虔诚的睡眠之心。丈夫做什么事都那样认真,真是让人羡慕啊。即便在睡眠这件事上,丈夫也拥有如此杰出的能力,这是她万万难以企及的。用初中生语文成语选择题的话说,难以望其项背。不仅项背,她连他的整个身体也望不见了。他们一定是在远离她。她偶尔意识到这一点,偶尔又忘记。
护士对她说,你和丈夫之间一定有什么芥蒂吧。她下意识地说,没有啊。我们的关系很融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说实话。护士说好吧。她想,护士一定是一个具有慧眼的人。但她没有进一步问。如果护士进一步问的话,她就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就好像别人发出邀请时,她倾向于怀疑他们的真诚。
她偶尔路过医院,看到一些穿着床单一样病服的病人在医院的院子里甩着手锻炼身体,好像海豚或者其他什么动物。他们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疾病,反而相当健康。比医院外的人还要健康。也许,医院外部的人才是真正的病人。
这时她忽然没来由地回忆起了自己从前和父亲一起散步的记忆。她当时大概十几岁,父亲拉着她的手,他们经过一片郊野。这时她才想到他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距离,不过之前主要是坐车。而现在,他们开始步行。他们看到道路旁边有一些丛生的草,很像汉字“丛”的样子。她感到很新鲜。天色似乎正在渐渐变暗,四野都渐渐收缩。但夕阳还留存着最后的紫金色的反照。可以看到远处的黛青色的山峦。啊,天地多么美好。而那双大手在她的手中摇曳,来自一双有力的臂膀,好像一道秋千。划着优美的弧度。那边有一道胡乱堆着的砖墙,赭红色。砖块凹凸不平。这是否预示了她以后起起伏伏的命运。她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抚摸那些砖块,但父亲毫无察觉,她从那些砖块旁边经过,但手没有触碰到砖块。她急得想哭。但没哭出来,过不多久就忘记了。在行走的过程中,父亲一直一言不发,似乎在用沉默向她昭示着什么。她还能记得一些零星的画面。而更多的画面被卷入记忆的深处,成为黑色的背景的部分,围绕着黑洞旋转。
她曾经也在医院的院子里,和医院里的病人有过一些短暂的交流。他们有的很豁达,有的则有些悲戚。一个说,他已经得了不治之症,虽然子女不让他知道,但他还是知道了。他在这里只是在等待最后的判决罢了。没有什么希望。迟早的事,他说。一开始,他也想要好好地生活,比如过好每一天,珍惜每一个瞬间,但发现那样做太累了。人们更多时候都是在虚度时光,而虚度时光会让人感到轻松。轻松又是不可或缺的。他说,我们不能用意义填满我们的生活。我们需要做一些不那么紧要,不那么有意义的事,比如睡觉。她说,当然。他说,虽然有时候感觉疼痛,但还可以忍受,因为就要解放了。就好像一个笃信革命会成功的人,虽然可能在黎明到来前牺牲,但内心依然充满了快乐。没有希望的快乐。有的病人练太极,有的练书法,还有的研习佛经。他们都发生了某种变化,有时候变得自己也难以认识。而这些变化都围绕着他们不变的内核,因此更显出内在人格的底色。
她和丈夫走在一起,丈夫比她高一头,她如果走到高一些的路基上,就可以和他保持同样的高度。好像是两辆车在轨道上平行移动。丈夫偶尔看一眼她。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丈夫有点像父亲。虽然并非自己的生身父亲,但他是多么疼爱自己啊。他有时候会将她举过头顶,让她的尿液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渗入自己的眼睛。他说,琼浆玉液啊。还伸出舌头品了品,就像喝红茶那样。
丈夫指着一家饭店说,我们去这里吃吧。她抬头,看到是一家羊蝎子店。她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疲惫掠过,她同意了他的提法。两人走进去。以前父亲是很喜欢吃羊蝎子的。她和父亲吃过许多次。而现在,丈夫在进入羊蝎子店后,他的眼神,举止都仿佛带有父亲的影子。她感到父亲其实并没有离开,他一直生活在她的周围。只是她从来没有发现而已。现在她终于发现了。也许丈夫知道这一点,并且和父亲是同谋,他们一起瞒着她。她单刀直入地问丈夫,你说,他是不是和我们在一起。丈夫不解地问,你说谁。她说,你不要再掩饰了,你一定知道的,他就在我们身边。丈夫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她喝了一口茶,茶水有些烫,但还可以接受。她缓缓说,我的父亲。丈夫拉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因为骨折的事一直在内疚,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去为你父亲献上了贡品,也请了一些风水先生,看了看坟墓位置,没必要再去想这件事了。她摇摇头,想着他一定想要隐瞒什么。事情并不简单啊。
她打电话给表弟。表弟说他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做关于他们的梦,更不知道他想要进来做什么。他问,姐,你今年是不是逢九年或者本命年,如果是的话,就要多穿红色的衣服啊。她想了想,竟然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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