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意强 | 美术鉴赏与智性模式(二)

二、艺术有历史吗?

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都具有独立的价值,有人曾说,艺术就是艺术,犹如水就是水一样,它的美学价值无需依赖其他事物而存在。不过,如果我们想更好地欣赏个别艺术作品,还是要首先理解它所导源的人类艺术的全貌,唯有在这个历史全景中,才能凸现具体作品的创造性特质。在这个部分,我们力图为读者勾画一幅中西美术的发展略图,为读者欣赏永恒的美术杰作提供参照背景。

当学者们面对丰富多彩的传世杰作时,经常会提出一个问题:既然艺术作品有其独立的审美价值,那么,“艺术有历史吗?”

我们现在所用的“历史”一词,包含着进步的观念。18世纪的欧洲思想家发现,人类的历史是由野蛮向文明进化的历程,这种信念已渗透人心。当我们运用“历史”概念时,我们不由自主地赋予它以这样的含义:一切事物都随着时间的进程而由低级向高级进步。人类的物质生产和科学技术等等都雄辩地验证了这个进步的观念。19世纪诞生了现代历史学科,艺术史[History of Art]也相应而生,它很快成为与哲学、历史、文学等人文学科并驾齐驱的学科,旨在对人类的传世视觉作品进行系统的学术探究,即通过人类的审美创造产品理解人类的历史和美学价值观。在这个研究过程中,艺术史家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就是要回答“艺术何以会有一部历史”。在历史研究领域,如果一个新发现的史实推翻了某个定论,那可说是研究的进步,在科学上更是如此,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的科学发现便使牛顿的理论成为了历史。然而,这种进步的模式并不适用于解释艺术的历史。

曹意强,《贵州写生》,毛笔纸本,2016年8月23日

艺术是人类精神王国中的一个特殊领域,它是精神和物质相互结合的审美产品。从艺术的纯粹技术角度看,我们也可以将之描写成一部逐渐进步的历史。从原始民族用自然矿物质颜料在岩石上作画,到中国人在绢素和纸张上作画,再到欧洲人发明油质颜料,引进人体解剖学和透视法,在二维平面上创造仿佛使人能亲临其境的现实错觉,直至当今运用电脑等新工具制作新媒体艺术,无不说明艺术的技术如同科学一样,取得了不断的进步。艺术史家可以从艺术技术、技巧和材料运用的角度构建一部艺术发展史。《艺术的故事》[The Story of Art]的作者贡布里希以再现技术的进化为主线,勾画了从古希腊到19世纪法国印象派的西方艺术的历程,并特别强调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他们复兴了古希腊艺术的发明,力图创造三维空间的视觉错觉。19世纪的印象主义画家将这种努力推向极致,试图捕捉自然景物的光影变化,描绘出如其眼睛所见的真实景象。

欧洲艺术家不断完善的再现技术,乃是人类文明中一项伟大的成就,这项成就深刻地影响了现代思想、科学和历史的面貌。然而,不断更新的技术和媒介并不能创造出不朽的艺术杰作,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是因为艺术具有不可言喻的审美特质。其美学价值超越时空、超越技术、超越个人偏好而千古不易。在人类创造的领域中,艺术是唯独一个不以时代进程而论价值的领域。

21世纪制造的轿车,在技术和性能上一定优于20世纪初的汽车,但若将轿车当作设计艺术品,那么,从审美价值上看,情况可能正好相反。英国劳斯莱斯[Rolls-Royce]的创始人之一亨利·莱斯[Henry Royce, 1863-1933]曾说:“车的价格会被人忘记,而车的质量却长久存在。” 这种质量比之艺术品质,在时间的坐标上,就没有随之演进的历史。相反,艺术的创造往往共时地展开,并呈现出令人惊讶的景象。如果从历时的观点出发,我们很难想象下述五件作品的创作年代仅隔数年:意大利画家曼泰尼亚的《哀悼基督》、缅甸艺术家所作的《驴头魔鬼》,以及比利时著名画家梅姆林的《圣乌尔苏拉神龛》均作于1489年。而短短几年之后,墨西哥画家为《布琪亚抄本》描绘了图画,中国文人画家唐寅画了《山居图》。

这五件同出于十年之内的作品,在表现技巧和风格上有天壤之别,我们无法用相似标准去评判它们,但它们都是永恒的杰作,正如本书力图向读者表明的那样,其永恒性源于伟大的艺术作品的特质。中国古人在画论中早就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迹有巧拙,艺无古今。”艺术不分先后,唯一的评价标准就是作品的好坏。据说,现代派艺术先锋毕加索在观看拉斯科史前岩画时就惊叹说,人类的绘画在三千年里没有什么进步!

艺术虽无历时发展的历史,然而,当我们回顾人类三万多年无比丰富的视觉创造成果时,却必须采纳某种有序的讲述形式。其实,任何知识领域,也包括历史学科,都是我们为理解广袤无序的自然和人文宇宙而发明的智性形式。“历史”一词源于古希腊,原意指对人类事件的“探究”。我们即在此意义上概括艺术的历程,为我们更好地欣赏独一无二的永恒杰作提供一个历史框架。

众所周知,世界艺术大略分为两大体系,一则源于古希腊的西方艺术,二则源于中国的东方艺术。虽然当今学术界已对此提出疑义,但为方便起见,我们还是将西方艺术和中国艺术的历史加以分别论述。在世界历史上,各时代、各民族的艺术家都创作了具有自身独立价值的艺术作品,在认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上述两个艺术体系在世界艺术中占据了主要地位,观望这两座巍巍的高峰,有助于理解所有的美术。

曹意强,《贵州写生》,毛笔纸本,2016年8月23日

三、艺术标准与品质

前述艺术的历程显示,传世美术作品与宗教、政治、社会和商业有千丝万缕的互动关系,正因为如此,艺术史才会呈现出风格和趣味的变化,让我们无法预料其未来走向。人们会认为,美术创作纯属偶然,是某些艺术奇才兴之所至的产物,没有规律可寻。然而,艺术的奇妙之处就在于:这种不可预料的变化恰恰孕育出了一系列伟大的作品,其价值犹如镌刻在石头之上,永恒不变。这类作品在西方被称为masterpieces,即杰作,相当于中国传统品评标准中的“第一品”或“神品”。艺术杰作是人类视觉图像集成中的代表作品,体现了人类最高的创造价值与理想。所有的艺术杰作构成了一个整体,它们是人类视觉文化的核心。如果没有这批杰作,就没有美术。唐人张彦远在我国最早、最完备的绘画论著中说:“凡人间藏蓄,必当有顾、陆、张、吴著名卷轴,方可言有图画。若言有书籍,岂可无九经三史?顾、陆、张、吴为正经,杨、郑、董、展为三史,其诸杂迹为百家。”张彦远不仅将所提到的画家之作列为杰作,而且将之与经典著作相提并论。扩而言之,如果我们不熟悉顾恺之等人的杰作,那就等同于未知《诗经》、《论语》、《史记》等经典。

面对艺术作品,有一种全球流行的说法:“我对艺术知之甚少,但我知道我喜欢什么。”这句话真实地道出了艺术欣赏的两个难题。首先是艺术关乎趣味问题,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的人都有权喜欢这件或那件艺术作品。顾恺之如今被誉为中国绘画之父,但在我国现存最早的《古画品录》中他却被列为第三品中的第二人,到了唐代才被定为“上品上”,即第一品。17世纪荷兰画家伦勃朗的《夜巡》[The Nightwatch]如今已被举世公认为“杰作”,但对18世纪欧洲有些重要的批评家来说,它不如巴托洛梅乌斯·范德赫尔斯特[Bartholomeus van der Helst, 1613-1670]的同类题材作品出色。趣味是主观的,常言道“说到趣味无争辩”,但趣味又决定了人们对具体作品的偏爱与厌恶,深刻地影响着我们艺术欣赏水平的高低。这里我们就遇到了与之相应的第二个困难:不仅对艺术的喜好没有标准,而且艺术作品本身的品质也很难加以理性界定与描述。任何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都具有独一无二的特质,而这种特质拒绝分析,只能直觉地感知,任何理性分析的企图只能偏离对其品质的把握。

艺术品质通常指艺术作品的卓越程度,亦即美学价值。人们惯于将艺术品质与“美”、“趣味”、“风格”等概念相混淆。不可否认,品质与这些概念的意义时常重叠,但它属于不同的现象。当“美”的概念,艺术趣味和风格在历史上经历了千变万化之后,艺术杰作却在这变迁的激流中沉淀下来,确立了其亘古不变的美学价值。而这些杰作就是我们用以判断其他作品优劣的参照系,使我们能客观地断定其价值。

在衡量艺术价值的标尺中必然包含着两个要素,一是个人的趣味,二是对传统的理解。对传统的理解就是对传世杰作的认定。依据著名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的观点,这种理解比个人反应更具有客观性,但这两者都处于不断修正之中,其途径便是不断提高我们的欣赏能力。马蒂斯说:“观看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工作,需要付出努力。”唯有训练有素的欣赏者才能培养出艺术敏感性,认识并欣赏艺术的真正品质,从而掌握判断艺术的价值标准。

世上一切杰作也是在这种修正过程中自然地涌现。当一件杰作跟类似的“次要”作品进行比较和联系时,它的原创性、构图和技巧的卓越性,就会自动显现,不证自明。我们通过杰作训练自己的欣赏眼力,也应达到如此境界。

杰作的艺术价值真实而有据可寻,但是,唯当我们置身于相关的心灵状态,与它进行充分交流时,我们才能真切地感知其价值与魅力。在这个意义上讲,艺术价值是我们直接体验的结果,而不是一种理性定义。以下选介的都是中西美术史中的不朽名作。围绕每件作品所写的文字难以捕捉作品的特质,只是为读者提供相关的信息以及某种理解的规则或手段,如果它们能把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到作品上面,引导读者付出努力去创造性地欣赏人类伟大的美术作品,那么读者最终进入不经分析便能体验艺术作品特质的境界就有可能。而对于初涉艺术之门的人来说,没有这类途径与手段,就无法获得完美的艺术体验。

曹意强,《贵州写生》,毛笔纸本,2016年8月23日

四、艺术与创造性思维

当读者借助于文本欣赏了上述杰作之后,对“什么是艺术?”这个问题必定有了基本的认识。艺术具有多种含义,并随时代而不断地变化。尽管如此,从其千变万化的形态中不难见出它的两个稳定的实质:首先,它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审美范畴,在训练有素的观看者眼里,其建构本身就能提供审美愉悦,无需依靠其他任何东西。其次,它是人类社会的交流形式之一,正是通过艺术,人类才能直观地了解世界,从而形成各种把握世界的知识与观念。而美术则是人类图像化地把握世界、传达思想与情感的智性工具,清人章学诚是这样概括其特殊功用的:“天象地形,舆服仪器,非可本末该之,且亦难以文字著者,别绘为图,以表明之。”面对万千世界,语言不能表述的,则用图像,反之亦然。唐代张彦远早就指出图像与文字是人类探索自然的两种互补工具,他说:“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这段话不仅验证了本书反复要强调的观点:即艺术审美能引发其他体验无法替代的智性模式,而且概括了艺术与宗教、政治、教育,以及探究自然等方面的关系。所以,读者接触艺术时,既要注意其本体美学价值,也不能忽视它向其他方面的复杂延展内容。而正是这种双向的合力才体现了艺术在塑造我们的世界观,铸造我们的创造性思维上所做出的积极贡献。

人类的任何领域、任何知识都具有内在的联系,而创造性即源于将似乎难以调和的经验形式融合起来的能力。欣赏艺术关乎各领域的创造性思维培养。在此,我们引用一位科学家和一位艺术家的体会结束这段美术欣赏的历程。法国物理学家阿曼德·特鲁梭的名言高度概括了艺术的智性作用:“所有的科学都接触到艺术,最差劲的科学家是没有成为艺术家的科学家;最差劲的艺术家是没有成为科学家的艺术家。”而结构主义雕刻家诺米·伽勃[Naum Gabo,1890-1977]的话则道出了在各个领域工作的人的共同感受:“每一个伟大的科学家都经历过一个时刻,在这个时刻他体内的艺术家拯救了他体内的科学家。”

本文节选自《美术鉴赏与智性模式》



组稿/吴京颖   审读/刘雨尘   编辑/修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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