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人物之:殉情的老头
作者简介:
老烟,本名祝建新,亦自号茧庐主人,农民,喜好做梦,别无所长。
老头的殉情对谁来说都是一个意外。没有人想过他会追随那位偏瘫的妻子而去,更没有人能想到他能这么洒脱,死前,将自己一身料理的熨熨帖帖,然后安详地躺在那张和妻子睡了一辈子的花板床上死去。据第一位进入他房间看到他遗容的人说,老头压根不像死去的人,就像睡着了,睡得很沉酣,从从容容,脸上不带半点痛苦。可是,究竟天热,尸体已经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臭味,于是,人们只能相信老头果然是死去了。
在我的印象中,老头绝对是个看得开的人,风趣,随和,还有点倔强。
我与老头谈不上有什么深交,我住村中央,他住村之头,年龄上,他大我二十岁都不止。所以,若不是听闻他死了,而且是追随他那偏瘫的妻子自杀殉情,我想,老头的一切将如风云一样,在我的记忆里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但随着他的死去,我记忆里留存那些有关他的不多点滴,竟骤然特别清晰起来:他颈项上插着一根竹梢穿街而过,他仰躺在烈日下的河滩,闭着眼任由阳光慢慢铺向他的身体,他坐在村头那株大柳树底,笑嘻嘻地跟水坑边那伙洗衣服的女人说荤段子……一一浮现。这种形象,如何能与一位喝乐果死去的人联系到一起。
说荤段子,这是个很要紧的细节。老头喜欢在大清早到那株柳树下去坐。清凉的风,田野里散发的幽香,很爽,而蹲在水坑边的女人们,常常在抬头时无意间露出胸前两大团若隐若现的肉,白花花的,十分亮眼,看着更爽。这该是老头自从他女人偏瘫以后唯一与男性体征有关的念想了。老头其实不老,六十多岁,用他自己的话说,给他机会的话,没准他还能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出来。有关这株树底下的享受,其实别的男人也想,可惜,可能是忌惮自家女人的彪悍或者是多少顾虑男人伟岸的形象,他们没敢去那坐,只能心里头痒痒地躲在远远的地方,用眼睛的余光瞟着老头翘着腿坐在那同女人们打趣。老头不用担心这些,他从来不需要担忧自己的女人会怎样自己。他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个事,他该做的全做好了,烧好了饭,喂好了猪,连洗脸水都给女人端到床头,一个男人能把这些事全做好,女人还有什么理由说这说那。所以,每回老头都是那么心安理得地尽情享受这段半个多钟头的时光。
老头的女人确实不会说他什么。有时,她也牢骚几句,但那也多是为自己给丈夫添了半辈子负担而懊恼,什么都做不了,还要让丈夫服侍自己的一切。女人偏瘫已经十几年了,十多年前,她脑血栓意外,送到县里的医院,保住了命,却成了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女人。我曾听人说,从县里医院回来后,老头的女人寻过几回死,老鼠药,甲胺磷,敌敌畏,也不知道行动不便的她是从哪里找来的,搁在床底下,想等着哪回老头出门干活时趁机了断自己。好在,老头是个特别喜欢收拾的男人,每天早上房间里的旮旮旯旯非得扫个一干二净才会出门,于是,女人的计划非但落了空,反而被老头好好责骂了一通。
“玛来客❶,这就嫌我了?”老头拿着从床底翻出来的农药瓶,瞪着眼盯着自己的女人说。
“老倌头,我还有什么用……栏里的猪过年了都还能卖个千把块……”他女人不敢抬头,别过头擦泪。
“你别胡思乱想,打伙这么多年,你还真忍心让我一个孤老头孤伶伶地过下去呀!”老头的语气倒也不像责骂,更像哀求。听到这,他女人没有了眼泪,认真地抬起头看着一脸凝重的老倌,眼神里多了几分感动。
“不管怎么样,玛来客,你一定要等着我,别打了一辈子伙,到头却让我觉得对不起你。”
人其实就这么简单,像老头说的这话一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夫妻一生,到老了才知道,原来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辈子他们相依相偎相伴走过来了,至于之前被双方厌烦了几十年的磕碰和琐碎,到老后,全融进了生命,一旦哪天没听到,便会吃不香睡不着。老了的老头和他女人就是这样,他们从成了夫妻那天起,就成了一根树杈上的两片叶子,一起泛绿,一起枯萎,一起落于泥土中化为尘埃。然而,女人始终觉得自己的瘫痪会为丈夫带来太多负担,因此,尽管不舍得先丈夫而去,却仍然在之后的几年里又想方设法寻过几回死,然而,照例又被发现,照例被老头训斥,照例经历了一次次老来夫妻才有的感动。
按说,老头也不至于真到了老伴一去便要孤零至死。老头有俩闺女和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早嫁了人,但都没嫁远,隔三岔五能回家打个照面。儿子比我还稍长,几年前带着妻儿去浙江打工,一年比一年更适应了它乡生活,就差还没攒够钱在那边买了房子。大约六七年前,儿子曾向老爷子发过火,说两老若是不跟着他去浙江便不再管他们死活,可是,嘻哈惯了的老头在这件大事死也不肯从了儿子,回应说,爷老子后生时没给儿女创造好条件,现在老了可不能还要成了你们的包袱。无奈,儿子只得随了老爷子,只在每年过年时带着妻儿大包小包回家里。按说,农村一贯信奉养儿防老之说,生养儿女,为的就是老了有个照应而不至于孤苦伶仃,到头躺在床上连哥端茶送药的人都没有。奇怪的是,在我们那个村子里,对于老头死也不肯跟着儿子去浙江,村里人竟然都很理解,在他们看来,人活一生,为的就是儿女们能过上好日子,倘若到老了反而成了儿女的包袱累赘,那岂不是违了初心。
我没记错的话,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老头就守着一栋四榀瓦房,几亩地、一头猪、一条大黄牛、一伙鸡,和偏瘫的老伴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走了下来。在浙江的儿子和两位嫁本地的女儿回来时总多少会给老头塞点钱。笑笑,老头当时都收下了,可回转身,那些钱又让老头以各种名目转给了孙子或外甥。在这事上,老头很有原则,说是趁老骨头还动得了,不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倘使现在就开始花儿女们的钱,会把老骨头给惯懒了,那可真不是好事,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做事的,除非像他的玛来客一样实在是没法动。所以,放牛耕地,养猪饲鸡这些事老头一样也没落下。不但家里的那几亩田自己管着,还揽了别家的十來亩水田的耕作。年底算算,两头猪三千块,耕田钱差不多三千多,一年下来也能有个七千来块钱收入。就凭这,老头心里很落实。老头常说,“人活一张皮,凡事靠自己,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哪来脸皮活下去。”有时,这话不慎被女人听了,女人脸色会立马阴沉下来。老头慌忙一吐舌头,嬉皮笑脸对女人说,你是腰带我是裤,咱们是拴在一块的,没你,我还不得光着身子,所以呀,你只需把我的裤子系牢就行。说得女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老头的生活很有规律,开春农忙,柳树底是没法去了,一清早,割回牛草先把牛给喂饱了,然后烧饭喂猪给女人梳理。做完这些,再匆匆扒拉几口饭便赶着大黄牛下了地。若是没雨,老头出门前多会把女人从房间里背出来放在禾基上的一条摇椅上坐下,再在她膝盖上搭一条毛毯。乡间上半年的日头很温煦,老头一点也不用担忧女人晒不住。若是阴雨又非得下田的话,便只能任由老伴在房间里坐着,让那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陪着她。老头很会盘算,揽的耕地离家都不远,耕了一半地后,多半要辗转回家,给老伴到上一口水,或是帮着她解一回手,反正,再怎么忙不过来,老头也丝毫不会疏忽了老伴的生活。也因此,偏瘫了上十年,老头的女人从没有尿过裤子或长褥子啥的,就差不能好好走路和因为毛病口角有些歪斜,别的,和其她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并无不同,坐在摇椅上,衣装头发都清清爽爽。
老头这么对待他的女人,村上的人是说不出二话的。但另一件事上,老头却遭人非议很多,原因自是因为他口无遮拦,又喜欢坐在柳树底下逗女人,结果,好多人都说老头风流,甚至有鼻子有眼地把村里的芬寡妇扯上了,说老头肯定和她有一腿。这也难怪,芬寡妇守寡二十多年,儿子女儿又都跟老头的儿子一样老早就在浙江落了根。寂寞寒窗,加上芬寡妇说话也是没遮没挡,什么风流话都敢接,于是,在村里那些好捕风捉影的女人舌头根上,被跟芬寡妇扯上关系的,有名有姓的男人竟不下十位,而这老头,不但看上去和芬寡妇一个德行,偏偏两家还又离得近。这还能不被拴在一块去。
但和老头关系最要好的秦老倌死也不相信老头真和芬寡妇有什么。秦老倌说,老头就是那种嘴风流的主,要说以前他后生时偷女人,那他信,可现在,若是他偷女人的话,那天下就没一个不偷腥的男人了。说这话时秦老倌一脸凛然,大有谁若不信他便和谁拼命的架势。乡下男人说话都这样,认死理,只知道信誓旦旦为自己某种认定强辩,却不晓得援引旁证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比如这事,秦老头显然手上是有什么例证的,但他偏偏从来没端出来。我思忖,这秦老倌肯定是被老头狠狠地感动过,这份感动,可能源自发生在老头身上的某次被老头拒绝的艳遇,也可能是因为秦老倌早已折服于老头对偏瘫老伴的那份悉心呵护。然而,明摆着我的思忖是瞎操心,连老头自己都从来不为自己辩护,老头听了这话,只是笑,笑得很满足、欣慰。而从他的笑容里,我有理由相信,老头确乎没在男女关系上乱来过。我甚至还相信,连芬寡妇也没有真正偷人养汉,至于他们都会在嘴上风骚,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年老了的他们对既逝光阴的一种怀念吧——毕竟,他们也有过男女欢愉,毕竟,男欢女爱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就像老头在柳树底下和洗衣服的女人说荤段子,这其实与他们骨子里对道德的尊崇并不矛盾。
我是2010年离开家乡开始到城里流浪的,因此,老头和他女人最后的几年时光,我多是在老头死去后从其他乡亲口里听来的。说起来和我先前知道的并无太多不同。老头一直延续着自从老伴偏瘫以后的生活模式,家务、农活、料理老伴的起居和去柳树底下同女人们说荤段子。些许的不同,是最后几年,只要不是太忙或是庙里有了什么大一点的法事,老头常用儿子买回来的那条轮椅把老伴推到庙里去。至于他去庙里是为了祈求菩萨保佑老伴能日渐好起来,还是因为庙里热闹,可以为他们老两口减却一些孤独,我不得而知。
老头的女人去世时,所有丧葬事宜,全由老头自己一手打理,儿子女儿以及孙子外甥们,那几天只负责跪拜叩头和给奔丧的亲友敬酒。老头出奇地淡定,装殓、选坟,老头都自己亲前,直到棺椁入穴封上墓门。圆坟那天,儿子求他,说母亲走了,要他一块去浙江,省得一家对他挂牵。老头点了点头,让儿子先回浙江做事,他要守完七才能跟着去,儿子这才放心,在圆完坟的第二天回了浙江。
儿子走后的那几天里,老头的生活方式几乎没怎么变化,还是一样老早就起床,然后烧饭,把水端到房间,突然想起老伴已经不在了后,又把水盆端回灶间,在灶膛前发了一会愣才起身吃饭。吃完饭,又像往常一样去了柳树底,坐在那块石墩上看着边洗衣服边嬉笑的女人们。不同的是,老头这几天没再说荤段子,只是坐着,脸上,有了一种此前从来没有过的茫然。
老头应该是女人头七第二天死的。头七那天,邻居们还见老头上街买了鱼肉回来,在那天晚上摆了满满一桌好菜。老头没叫别人,只喊了秦老倌陪他喝了一口小酒。喝酒间,老头只说了一句让秦老头有点听不懂的话,老头说:“怪了,早时老是觉得心里空落落,如今,一个人了,反而不会了。可能,是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吧!”老头这话秦老倌没往深里想,还是一个劲地跟他干杯,直到醉了后由老头送回家。
第二天,秦老倌打老头家门过时,发现老头的大门居然反锁着,寻思老头可能去了女儿家,秦老倌没以为意。第三天,又从老头家门口过,老头的大门仍然是反锁的。秦老头这才发现有点不对,因为老头这几十年来几乎从来没有在外面过过夜。于是,秦老倌走到老头的窗前,透过窗户纸往里看了看,结果,看到了床上穿好寿衣的老头。他面目祥和地死在自己的床上,一双手握着先他而去的女人遗照,牢牢护在胸前。
注❶ 玛来客,土话老太婆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