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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弄堂已无可奈何地离我远去，但弄堂里的众多人物依旧萦绕脑际，难以忘怀，老楚同志就是其中的一位。叫他老楚同志，实在有点不伦不类，弄堂一般都以大爷大妈大叔大婶相称的，从没有哪个一本正经叫人同志的，当然，除了打趣逗乐。可如果有谁叫他楚大爷或楚伯伯，他马上会涨红着脸气喘喘地纠正：“什么大爷，叫同志！”久之，人们再也不敢和他套近乎了，只是谁也免不了要和他打交道，怎么办呢，只得忸怩作态，咬文嚼字地学着叫“老楚同志”。为此，弄堂里的人普通话都高明了许多。然而大多数人，如那些大妈大嫂咬字不清，楚鼠不分的，他也仍然笑嘻嘻应着，反正别漏了同志就行。老楚已七十有二，早是爷爷辈的人了，却至今也没个孙子。人们一直在想，如果他有孙子，会不会教孙子喊他“爷爷同志”呢？人们只能遗憾，虽说他的儿子快近四十了。老楚的身体出乎意料的硬朗，他每天依然五点钟起床（自然不用再去扫大街），在弄堂里挺胸凸肚，扬眉吐气走上几个来回。他对清晨的空气感触良深，那是一天里最纯净的时候，能使他回想起农村的生活，他感谢扫大街给他带来了早已淡忘的过去。新鲜空气养人啊！据说，老楚的身世很苦，他家祖祖辈辈都是没有田地，靠在财主家做长工谋生的。在他好不容易熬到三十岁并积蓄了几块钢洋刚娶上媳妇的新婚第一夜——他是在无比喜悦、无比激动、又无比惶感中熬到那时刻的，谁知门突然被撞开了，老财主领着一帮遭殃军硬把他拖走了，他被抓了丁。他的父亲死命抱住他的腿，苦苦地哀求着“老总”高抬贵手，结果被一枪托打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那一段岁月，他一提起来，就禁不住浑身颤抖。不难理解他的愤怒，一个正要体验着婚姻生活的小伙子，竟被人强逼着，不是操练，便是东奔西逃，再就是为那些老兵油子洗衣擦鞋，只能强忍着父亲非命的悲痛，抑制着强烈的思念妻子的欲望……那时，是解放军全面反攻的时刻，在弟兄们的赌咒发誓中，他断断续续地听清楚了那个叫同志的军队是如何的厉害。他茫然沉思，同志，叫同志的军队，那会是怎样的军队呢？这时，他仿佛没有灵魂，没有感觉，梦游般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心里，萌发了一个意念，逃。逃到那个叫同志的军队中。终于，在一次和“同志军队”的遭遇中，他成功地潜逃了。其实也说不上潜逃，他眼睁睁地看着逃跑的弟兄一个个被追踪的子弹撂倒，索性趴下不动了。他怕极了，子弹在他头上嗖嗖地飞着，手榴弹在他身旁轰轰地炸着，心里直祷告，可不能就这样见父亲啊！他真正领教了“同志军队”的英勇。幸而没人注意他这个“死人”，等到枪声平息，硝烟散尽，他才颤巍巍地站起来，旷野一片寂静，四周看不见一个站着的人，只有草木在瑟瑟秋风中哆嗦着，他直起嗓子，刚叫了声“同——"又咽了回去，如果他们说我杀过人，放过火，我能分辩得清么！这样一想，他又魂不附体了，还是逃吧，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他扒下身上所有当兵的标志，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里。去哪儿，他不知道，反正家乡是不能去的，尽管那里有他的老婆，有他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经过辗转流离，他流落到了我们这个弄堂。那时还没有弄堂，只是一块荒无人烟、长满野草的空地，后来陆续来了些逃难避祸的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各自平出一方地来，搭起一间间仅可栖身的草屋，经过不断搭建、翻修，自然而然形成了一条条曲曲弯弯的小弄堂。在他搭起小屋的第二个月，一个穿着齐整、体态丰腴、面目清秀的二十来岁的女子，摸索着来到他的草屋前，给他一副银手镯，恳求他为她也搭一间小草屋。这助人为乐、成人之美的事，他怎么能够推却，何况一个他从没见识过的无依无靠的漂亮女子？他没要她的手镯，赶了一天一夜，挨着他的小屋，又搭起了一间。一年以后，他们水到渠成地成了夫妇。这是他因祸得福，永生难忘的回忆。他真正享受到了女人——城市漂亮女人的种种柔情蜜意，他想不到女人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美妙，他更想不到老婆有那么多令他心荡神摇的花样。那些日子，他不知还有太阳，宛若整个世界都在柔情的月亮无比温馨的抚摸下。他很快忘记了乡下的那个老婆，那个他花了所有积蓄仅仅使他惊惶失措的老婆。可惜的是，她没有看到他夙愿以偿的笑脸，无法再给他温柔的抚慰——在生下他们的儿子后，不堪折腾，过早地离开了他。老楚再没娶过妻。他得到了天堂里才有的欢乐，他不能让别人破坏。或许正因为这个，他才痛恨儿子的无能。儿子是堂堂的共产党员，生就他母亲的秀丽，父亲的强壮，却至今只能望梅止渴地看着别人的女人。这天下是共产党的，共产党的人样样都在行，而狗屁儿子，不是给共产党抹黑，白白玷污这块金字招牌么！要知道，在儿子宣誓入党的那一天，他心满意足地出了口长气，他已是同志了，儿子又成了党的人——他请弄堂里所有的人都吃了糖，包括当年斗得他“体无完肤”的宋老四、王老五。老楚对共产党太了解了，当初他就是被共产党领导的同志军队打得屁滚尿流，侥幸活下来的，他一直把能被共产党引为同志而作为此生的唯一目标，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共产党，始终没敢去找共产党，但他也终究没能逃脱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恢恢天网。那是史无前例的岁月，是人人都得触及灵魂的年代，在一次控诉旧社会黑暗的大会上，老楚义愤填膺，语无伦次地泣诉了他被抓丁的那一段经历。他憋不住受种种折磨的怨恨，他要倾诉对共产党的感情，他由衷地赞颂“同志军队”的英勇。那天，他流了很多泪。不料，他这血泪控诉，非但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而因此蒙上了无尽的耻辱。弄堂里人的成份本来就很复杂，可以说彼此不知底细，现在既然有人公开亮相，在国民党军队干过，那些狂热分子惊喜得直拍手，他们要抓这个典型，来个顺藤摸瓜，彻底打开弄堂的沉闷局面，给全国的大好形势增辉。其中，宋老四、王老王最为积极。他们和老楚是紧邻，一直嫉妒他这个少言寡语不谙世情的憨大，竟有那么个迷人的老婆——他俩一直找机会和老楚老婆搭讪、逗趣，可总被她冷冷地拒之门外。现在，机会来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他们东奔西颠上连下串内查外调，老楚的历史倒没查清，他那迷人的老婆却原形毕露——一个国民党军官的三姨太。这下好了，老楚的历史也无需深究了，试想，一个被旧社会压迫得无路可走的人，能和那高贵的姨太太勾搭上么！他那在国民党军队受苦受难的经历，无疑是编造的。这“戏”唱得老楚辨不清东南西北，黑夜白天，唱得他憎恶起灿烂的阳光（他只有在雨天才低撑着伞急急地进出弄堂），厌恶没完没了的白天，唱得他浑身颤栗，又只能忍气吞声呆呆地看着娇妻被人推过来，搡过去，东摸一把，西掏一下。他老婆终于不堪磨难，几个月后，在生下他的儿子时，默默地离开了他。没有丝毫痛苦，也没有一句怨言，那是一种满足又含着深深歉疚的目光，看得老楚说不出话，哭不出声，就那样听任爱妻慢慢地合上了美丽的眼睛……那些天的老楚，人见人怜，宋老四、王老五都不敢正眼瞧他一下。他的心死了，仅仅是为了妻给他留下的一个小生命，才忍辱负重，艰难地挣扎着。幸亏只有十一年——历史长河的一瞬间，在他退休的第二年，幸运之神又降临到他身上。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他正关着门在家剪指甲。他的指甲又黄又硬，剪起来很费力，剪刀一开一合须咬着牙。他剪得很细心，不时用刀口磨去粗糙，反正没事，而且修剪得不好，袜子很容易勾坏。他穿来穿去都是解放鞋，既轻便，又是他所尊敬的“同志军队”的专用鞋，“同志军队”已深深地烙在他心田。老楚的脚汗特别多，一脱下袜子，那股刺鼻的气浪能冲出三、五条弄堂。他早已习惯了，况且儿子不在家。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他没有理睬，他家不会有人来。他依旧全神贯注地修剪着趾甲。什么？老楚同志？他兴奋地一跃而起，然而光脚板触地的寒意，又使他颓丧地坐了下来。同志？谁会叫我同志？没错，是找他，老楚一一同志！他连剪刀也来不及放下，更别说穿鞋，一个箭步一一罕见的高速冲刺，猛地拉开门，门口赫然站着厂党支部书记和里委支部书记。他忙扔下剪刀，弯着腰，不迭声地道着歉，心里直骂自己该死。两领导释然，同时大度地一笑，走进了屋，没等坐下，便言恳意切地询问他的身体情况，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感动得老楚不停地“谢谢”，说不出第二句话来。随后，领导郑重地告知关于为他彻底平反的事宜，明确指出，当初划他为历史反革命是没有根据的，是极左路线所致。像他这样苦大仇深的人，应该成为我们的好同志。那天，他被两位党领导称做同志不下十次。老楚变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难以磨灭的皱痕，一夜之间消失了。他真诚地热爱起阳光，即使是阴雨绵绵，或是大雪纷飞的天气，他也不撑把伞，昂首挺胸，缓步进出于弄堂。他再也不是过街老鼠，他是老楚，老楚同志了。他做什么事都喜气洋洋，见什么人都笑脸相迎，隔老远就打起了招呼。然而不久，扬眉吐气的老楚又感到了空虚和无所事事的困感，他那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感到有劲无处使的难受，更感到似乎欠别人些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惘然。这天，他若有所思地步出弄堂，迎面过来一个人，看见他亲切地问了声：“老楚同志，去哪儿？”他蓦一抬头，是里委支部书记。他倏然想起欠别人的是什么了，知恩不报枉为人，共产党的干部这么关心他，尊他为同志，而他——他开始天天跑里委会，情恳意切，反来复去地请求，让他做点事，不要任何报酬。里委领导终于被他的诚挚感动了，经过再三研究，正好电话间的陈阿婆的孙子出世，要回家带孙子，这遗下的空缺，便由老楚补上了。老楚的愿望得到了满足，那种说不出来由的空虚和无聊随之烟消云散，他真正焕发了青春。电话间每四个小时为一班，老楚坚持每天八个小时。他说以前在单位也是八小时一天，还不算被人唾骂，挨人批斗的时间，现在心情舒畅，通体安泰，为什么只做四小时？他每天早起，烧好一大锅饭，中午也不离开电话间，就在电话间里的煤炉上热点稀饭，合着酱菜或咸鸭蛋，有滋有味地边吃边接听电话。可是，随着他的生活日渐充实，他的烦恼也在不急不徐地滋长着。老楚的工作态度是一流的，这不仅因他从没有接触过电话，有一种新鲜、好奇感，更因他把这看作是一种责任，一种必须克尽职守的义务，他每次拿起听筒，总耐心地不厌其烦地问清对方找几弄几号什么人，毫不含糊，从没出过一次差错。但每次接好电话后，他总恍惚遗漏些什么，缺少些什么。这天，电话间里人出奇地少，没有人来打电话，也没有多少打进来的电话，他耐不住这份清闲，拿出电话簿翻了起来。老楚从没进过学校，是那“史无前例”的年月，使他无可选择地认识了好些字，现在倒派上大用处。这本厚厚的电话簿已被他翻旧了，什么救护救火，车站码头，报纸电台……他想都不用想，就能准确无误地告诉你。突然匆匆进来位不速之客，他抬了抬头，不是弄堂里的，他不认识。老楚和蔼可亲地问，脱口而出某个电话，是他为个人称道的一个方面，他也常为此沾沾自喜。“你说什么？我拎不清？我这个师傅——我不是你师傅，我说同志——应该叫同志，懂吗，同志，为什么不叫同志！”老楚蓦然醒悟，他终于找到了遗漏的东西，这就是同志！每次拿起听筒，不是“喂，请……”就是“哎，老大爷，老爷叔……”他们为什么不叫同志，还有比同志更神圣的么！从此，老楚多了项服务内容——不屈不挠地纠正别人对他的称谓，直到对方改过口来，尊尊敬敬地叫他一声“同志”他才笑眯眯地说：“这就对了，你找哪家？”老楚精神抖擞地守卫着神奇的电话间。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他舒畅，满足了，弄堂里的人一个个拉长了脸，纷纷到里委反映，说他们的亲朋好友吓得不敢打电话来。里委主任愕然，老楚的工作热情，尤其是老楚无私的胸怀——在很多人都向钱看的今天，更显出老楚难能可贵的高尚，怎么对他这样一个人有起意见来了呢？群众的反映自然不能置之不理，里委特地派了个老楚不认识的干部，不时去电话间转悠转悠。经过一个星期的观察，里委主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老楚接听电话认真、和气，并没有得罪人的地方，只不过时常请求对方不要叫他大爷，要称他同志，叫同志有什么不好呢？真是的。老楚同志！
作者简介：魏福春（凡生）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上海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在《萌芽》《小说界》《电视电影文学》《解放日报》《文学报》《新民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小小说、散文随笔等千余篇、百余万字。出版有：《梦开始的地方》（中国三峡出版社）《飘逝的夏日》（中国文联出版社）《书房里的香水百合》（上海文艺出版社）《办公室里的男孩与女孩》（上海文艺出版社）《门口有只小白兔》（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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