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头角
长林头角是东山宝塔的雅称,这块阴刻楷书的青石石额嵌于东山宝塔底层西门的横楣上。四个字圆底长形,遒劲圆润,也没刻纪年和撰书者姓名。《重修东山宝塔题名碑》是清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重修时立的,书丹者为邓启泰。
1990年,笔者的第一篇散文《悠悠墟里烟》写东宝塔,现在回想起来,有点黄魂胆大。因为那时候,写东宝塔的好文章已经很多。远的不说,身边朋友中祥铎老师的《东宝塔情思》和张乃斌的《七层塔》就堪称美文。
笔者忍不住写东宝塔,甘冒“崔颢题诗”的风险,一是被它吓了多年。小时候听祖辈说那塔是镇妖的,还供奉有和尚灵骨,千万别进去。直到17岁那年,陪电视差转站(电视台的前身)工作的幺爹在塔里值班过夜,心里还一阵阵发毛。想写塔的冲动,有点类似半夜听鬼故事,越怕越想听。
二是因为长林头角,流传于荆门民间的民谣:“立了东堡塔,长林生头角”。“ 角”读作ka音,朗朗上口。但也就是这个读音,让我一直疑惑。
前不久,为当年电大的同窗们建微信群,连续用了好几个群名都有人反对,直到提出长林头角,才得到大家认可。
“立了东堡塔,长林生头角”。我吟出这句民谣时,心中的疑问再次放大:“ 角”读作ka音,根据在哪里?荆门各地方言都不读这个音,各种工具书也找不到来历。如果为了押韵而错读,实在没这个道理。
我把这个事说给师叔,荆楚理工已经退休的许守瓒老师。
双十二一早,许守瓒老师给我电话,说查很多资料有了点头绪。我连忙说:“您别忙,晚辈当登门求教,不能失礼。”我匆忙赶到学院的许老师家里。
不得不说,老爷子真乃奇士。他先查“ 角” 字,找不到“ka” 音的根据,于是先确定正确读音。“角”字古汉语读guo,与荆门方言的读音完全一致。转而再反查“塔” 字,这一查竟然别有洞天。
塔,佛塔,梵语stupa。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六:“塔婆,或言偷婆。” 别音“兜婆”或称“浮屠”。汉文意译为“聚”、“高显”、“方坟”、“圆冢”、“灵庙”等,另有“舍利塔”、“七宝塔”等异称。
许老师说,佛塔传入中国最初叫“窣堵波”,音译意译有之,以形状译亦有之。但最终“塔”采用了梵文佛字“布达”的音韵,又加上土作偏旁,以示土冢之义,最为恰当,也最为简洁,于是“塔”的名称流行广泛,“窣堵波”反倒被遗忘了。
东山立“塔”( stupa音陀),长林长“角”( guo音国)。原来,明代以前,民谣原本是这样押韵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 角”的ka音从哪里来的?总有个出处吧,老爷子不依不饶。
笔者瞬间沉默了,坠入猜想中,当然也只是根据典籍记载去猜想。《明史》记载:“卢学古,夏县人。举人。历承天府同知,摄荆门州事。崇祯十五年十二月,李自成寇荆门,学古誓死守。学正黄州张郊芳、训导黄冈程之奇亦盟诸生于大成殿,佐城守。贼环攻四日,无援,城陷。学古骂贼不绝口,剖腹而死。郊芳、之奇亦不屈死。”
壬午年,李闯军半日打下安陆府,但围攻一座小小的荆门城居然七日七夜不下,伤亡万余人。荆门军民以死亡愈万,家家戴孝的代价赢得了“铁打荆门”的美誉。战后,荆门成为死城,州署衙门迁往沙洋,清顺治后才迁回。但死去的万余亡灵回不来了,盟誓大成殿以身“卫道”,为名教殉道的二百生员回不来了。荆门遭受了一次空前的文化浩劫。这里几乎没有了原住民,以至于后来迁移来此的新居民看到“立了东堡塔,长林生头角”的文字记载,却无论如何都读不顺。民谣首先是要押韵的,上口的。他们按“塔”(ta)音反复读,于是有了后面的“角”( ka)。懵懂中猜度出的读音,想当然耳。
也许,是英灵不死,就要以这种方式“ka”我们一下,让我们记住历史上的那一页惨烈,记住真正的长林头角,那群从容赴义、成仁得仁的读书人。荆门有三座塔,文峰塔肯定是属于读书人的,升天塔早已收葬着壬午之役死难者的遗骨,再有东宝塔这一“ka”,让人悲从心起,怅恨万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每当民族危亡之际,最先喊出最强音,挺身而出的都是读书人。”正如明代杨慎的振臂高呼:“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读书人为四民之首,责无旁贷。
清代湖广督学姚淳焘在《修建荆门学记》中写道:“崇祯辛已秋,泮水忽三日赤……明年,闯贼陷落城,诸生殉者二百人。”原来有警示的,一年前学宫前的泮水即连续三日赤红如血。时至今日,荆门的古城三塔依然镌刻了荆门读书人的铁血节烈,慷慨悲歌。这里面的警策,我们能读懂。
佛塔在印度即为墓冢,中国原没有这样的建筑,也找不到相应的文字。据旧说,晋宋译经担心“台”字显示不出它的高妙,于是另造一字为“塔”。又说“塔”字首见于葛洪的《字苑》。但笔者与许老师查《说文解字》,分明有这个字,乃祖许慎是东汉人。
图 / 文:王君 本协会副会长
本期编辑:魏萧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