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坊‖谢浮名:有事没事,吼一嗓子
作者简介
谢浮名,湖南邵东人,现定居长沙,长沙市政协委员,杂文家,多家媒体专栏作家、特约评论员。多论人情物理,少谈风花雪月,即便谈狐说鬼,也无非人情折射。
上午,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开口就问:“老师,还记得吼一嗓子吗?”我一愣神,他先就哈哈笑起来,说,“我是你的学生邹斌啊。”哦,原来是邹斌!这家伙,是我带的第一届高中毕业生,毕业后,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后来去了美国攻读博士,事业小有成就。20多年没有联系,一开口就谈吼一嗓子。这事儿,我怎么能不记得?
20多年以来,我的脑海里,总会时不时浮现出一帧浮雕般的剪影:晨风中,或者夕阳下,一座乡村中学背后的小山上,一群中学生,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一齐对着远方的群峰肆意吼叫,山鸣谷应,回声震荡着耳鼓,让人热血沸腾。
那一年,作为这所乡村中学教书匠的我,才20岁出头,学校把一个高三文科班交给了我,从此,我就和51个比我小两三岁的弟子,一起滚打摸爬了整整10个月。农村的境况是艰苦的,农村的孩子,读书目的非常明确:扔掉锄头柄,吃“国家饭”。那个年代,农家子弟,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岁月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高考,进入高一级学校读书。
学生张丹书,家距学校30里。他的父亲,一个满脸沟壑纵横的小老头,每周都要来学校看望一次孩子,每来一次,都要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拜托拜托”,充满热切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我就是改变他孩子命运的神。家长们的重重期待,如学校背后的石山,压在我身上,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太需要抖落重压,轻松一下了。我的弟子们呢,比我更心情阴郁。邹斌是个孤儿,没有叔伯兄弟,孤零零一个,和老奶奶相依为命。第一次月考,门门不及格。好几次,晚就寝查房,我都听到他嘤嘤地哭。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的哭声,比什么都揪心。刘晓欢因家境贫寒,营养不良,面黄肌瘦,上课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了,学习成绩每况愈下,闹着要退学。然而,他的父亲,几乎是荡尽家产,供她读书。退学这种忤逆不孝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赵四毛的父亲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期待儿子上更好的学校的心情超乎寻常地强烈,下了军令状:没考上重点本科,断绝父子关系。赵四毛因此夜以继日,恨不得书本变成山野间熟透的水蜜桃,可以囫囵着吞下去。全班气氛,如绷紧的弦,我似乎听到了张满的弓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断裂声。我告诫自己:不能这么下去了,得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否则,我和我的弟子们都会精神崩溃。办法呢?谁能给我办法?我焦虑,彷徨,心头像有猫爪子在抓。
一天晚饭后,我独自一人,爬上了学校背后的小山。这里荒烟蔓草,罕有人来。我情不自禁地对着高旷湛蓝的天一声长嚎,像一头负伤的野狼,群山应和着“啊啊”的回声。顿时,我烦闷尽去,心胸为之一爽。舒缓压抑郁闷,原来如此简单!我一阵狂喜,仿佛顿悟的高僧。我的弟子们,完全可以用这嚎叫,抚平胸中块垒啊。
我几乎是脚不沾地,一路飞奔下山,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的51个弟子,为了不弓折弦断,以最佳的状态复习备考,一起来嚎叫几声吧。第二天的晨练,我把51个弟子,齐齐地带到山上,我说:大家对着群山吼几声吧,看谁的嗓门亮。有奖。我和弟子们,都攥紧双拳,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叫了起来。于是,51个声音,撞向远山,再被碰回来。只听到天地之间,晨风之中,“啊啊啊”之声如涌动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看到弟子们个个吼得面红耳赤,我似乎感觉到热血在血管里奔涌, 包括我的和我的弟子们的。大家的心理,得到了一次很好的按摩,所有的皱褶都似乎已经被抚平。我惊讶地发现,这天的上课氛围,分外的好。每天都恹恹欲睡的刘晓欢,精神振奋,上课还举手提问了。惯于愁眉苦脸的赵四毛,脸上居然有了灿烂的笑意。至于苦孩子邹斌,下垂的眉头舒展了开来,隐隐显现出孩子应有的顽皮。
同事我问给弟子们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我故作高深:“不可说,不可说。山人自有妙计。”从此,一到晨练或者晚饭后时分,吼一嗓子成了我和我的弟子们的日常功课。或晨练时分,或晚饭后,我的弟子们,总是主动地要求去山上吼一嗓子。后来读史,才知道这吼一嗓子,就是魏晋名士的“长啸”。心有不快,名士们总是登高临远,“划然长啸,草木震动”,以此强烈宣泄,舒缓胸中愁闷抑郁。自然,我们的吼叫,不像长啸那么讲究技巧,只是如野狼般长嚎,动听与否,是无暇顾及的,但和长啸,目的一致,那就是抖落一身重负,在高考的重压下顺畅地呼吸与歌唱。
10个月后,弟子们顺利地毕业,或升入高一级学校,或走进社会,开始了他们色彩各异的人生。然而,他们没有忘记临毕业前的那10个月里吼一嗓子的时光。这些当年的弟子,和我联系的时候,第一句话,总是和邹斌的发问一样:老师,还记得当年的吼一嗓子吗?吼一嗓子,已经融入了血液,我的,和我的第一届弟子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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