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轮廓（二）

二

秦大爷把平板车拉到早上蒋二引炉子的巷道头停稳了，秦大妈从车上卸下一个半人高的小方桌墩在地上。又从车上端下盖着毛巾的大半脸盆萝卜丝面糊放在桌上。秦大爷说：“你歇歇吧。”就从车上拎下一个装水的木桶，又把半面口袋黄豆倒进木桶里泡着。秦大妈也没停手。拎下煤球炉子支上铁锅，刚要倒油。想想不对，对秦大爷说：“你上蒋老头家换块炭去吧。”他家每天都是上蒋老头家换炭的，这样就省得引炉子了。秦大爷就用火钳子夹块煤球，到蒋老头的摊子上说：“跟你家换块炭啊，蒋老头。”蒋老头说：“换去吧。你家的伞弄好了，也一起拿走。”秦大爷说：“收摊给你钱啊。”蒋老头说：“不急，不急。”

秦大妈才把油倒进铁锅里，就听“哎呦”一声，回头一看，秦大爷抱车上脸盆大的石磨没抱下来，跌坐到地上了。秦大妈赶紧上去扶起来问：“有没有事啊？”秦大爷说：“没事，没事。”又重重地“唉”了一声。秦大妈就喊：“蒋二啊，过来帮个忙。”蒋二过来一把抱起石磨，轻轻地放在桌面上。问：“大琴子今儿个怎么没来啊？”秦大爷没吱声，秦大妈赶紧说：“她有事哩。”

蒋老头老是盯着看秦大爷两口子磨豆浆。自从蒋二他妈走了不久，蒋老头就开始盯着看了。看了有头十年了，老也看不够。秦大爷一只手不住地舀起一勺勺黄豆带水灌进磨孔里，另一只手握着磨杆转磨盘。过一刻儿，秦大妈的厚手就握在秦大爷的瘦手上面，两只手握在磨杆上，一起转磨盘。转着转着，磨斗就流出了浓俨俨的豆浆。缓缓地淌进了等在下面的木桶里。豆浆上白花花地一层泡沫。蒋老头的眼跟着他们的手一起转，转得头晕就不转了。看着豆浆上白花花的泡沫，就想起了蒋二他妈，想起了亲嘴时候蒋二他妈嘴里流出的吐沫星子，想起了蒋二他妈说你要是哪天渴死了我就用吐沫星子糊你嘴上把你救过来。想多了他就会走过去，用茶缸舀一口豆浆沫子含在嘴边润。润久了就在心里念叨，死女人，我没渴死你先病死了，把我和蒋二撂在这世上活受罪。

每回舀豆浆沫子的时候秦大妈都会说，蒋老头豆浆不能生吃啊，烧开了吃。今天她看着蒋老头舀却没吱声。蒋老头有些不习惯，润了一口豆浆沫子就不润了。再看看那两口子，平常都笑眯眯地，今儿个怎么板着个脸？

磨了一刻儿豆浆，锅里的油也热了。秦大妈就往油端子里放萝卜丝面糊，放满了又把油端子摁进了油锅里炸，炸得黄亮亮的。有人来买就多炸几个，没人要就少炸几个放在锅架子上滤油。磨好的豆浆卖完了继续再磨。东风商场的人下班了，他家的豆浆和油端子也卖光了。

两家都是一起收摊子。收的时候大琴子来了。眼泡肿的能摁出瘪窝子。头发用橡皮筋束住，大辫子也不扎了。也不说话，和他爸一起把石磨抬上车，收拾停当一个人拉着车在前面直走。秦大爷两口子追都追不上。蒋老头赶上给秦大爷递了一根烟，说：“今儿个你家有事啊，怎么都这个样子的啊？”秦大爷说：“你别问那么多。晚上到我家来端两杯。”

蒋二一个人挑着担子走在后面。大妮丫跟上来拽了他一把，蒋二差点跌个跟斗。说：“你要死啦，闹什么呢？”大妮丫说：“今儿个晚上工人文化宫放的《追捕》好看哩，上面还有亲嘴的。”蒋二说：“你自己去看吧。”大妮丫说：“我想喊大琴子去看。”蒋二说：“你自己去喊吧。”大妮丫说：“我喊不动她，你帮我喊吧？”蒋二说：“我才不帮哩。”大妮丫说：“要不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吧？”蒋二说：“你买票啊？”大妮丫说：“不买怎么弄呢？不然你们也不去。”蒋二说：“你买票我就喊她。”大妮丫说：“买，买，我买。”蒋二说：“那你在河堆等我。”

蒋二把担子挑回家，连水也不拎了，就去找大琴子。“大妮丫喊你去看电影哩。”蒋二说。“跟他看什么电影呀？不去。”大琴子说。“《追捕》，日本的，好看哩。”蒋二说。“好看也不去。要去你跟他去。”大琴子说。“真的好看哩。”蒋二说。“你死脑子啊，我这刻儿有心思去看电影啊？”大琴子说。

蒋二就回家了。从挑子里抽出那把今儿个做好的油纸伞，到秦大爷家递到大琴子手里。大琴子撑开伞，看见那些猫脸花还有蝴蝶，想笑还是笑不出来。蒋二说：“去散散心吧。一个人在家闷着有什么意思呢？”大琴子顿了顿，说：“电影是几点的啊？”蒋二说：“一刻儿功夫就放了。大妮丫在河堆等我们哩。”

进了电影院，蒋二刚要跟大琴子坐在一起，大妮丫拽了拽他。蒋二就让他们坐在一起了。大妮丫把头歪过来轻轻地对大琴子耳边说：“大琴子我们谈对象吧？”大琴子说：“死色，好好看电影。不要流里流气的。”大妮丫就不敢说话了。电影里杜丘和真由美开始亲嘴了，大妮丫一把抓住了大琴子的手。大琴子呼地站起来，甩开手对着大妮丫的脸就是一巴掌。拉起蒋二说：“走。不看了。”一个电影院的人都盯着他们看，他们还是顾自走了出去。留下大妮丫一个人把头埋进裤裆里，电影院亮灯散场人走光了才敢把头伸出来。

秦大爷原来也在东风商场上班。不过他上班那刻儿不叫东风商场，叫百货公司。“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一家都被弄到农村下放。在乡下种田秦大妈把肚子里的孩子都累掉了，也不能生了。实在受不了了，过两年就跑了回来。城里的人都叫他们“下放户”。自己跑回来哪还有工作？房子更没指望了。就着里运河外堆搭了三间砖坯子。蒋老头到他家的时候，秦大爷已经把小方桌墩在堂屋，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碟拌了麻油的萝卜丝。一碟和了面的豆浆渣子，被油炸了，还在冒着热气。

秦大爷开了一瓶洋河大曲，说：“也没甚好的啊，将就些个。”蒋老头说：“客气啊。我家还弄不出来哩。”喝了两杯，秦大爷还是忍不住，说：“老蒋啊，你说他家还怎么好意思来要人呢？”蒋老头有些糊涂，放下筷子问：“要人？”正在纳鞋底的秦大妈插嘴，说：“大琴子她亲妈昨儿个来叫大琴子回去。说要给我们三十块钱。”大琴子是抱的蒋老头是知道的。他说：“他家真有本事，这么些年了还能找得到。”秦大爷说：“他家就是船上的。那年看着我们从河里把盆端家里的。”蒋老头眼珠子瞪狠了说：“要死的，那么冷天把孩子撂河里，幸好你们拾着。养二十年白养啦？给他妈头。不给。三百块也不给。”秦大妈说：“我们是不想给啊。把他从家撵出去了。可是大琴子大了。我们也不能把她腿捆着。她要是跑了，我们怎办啦？”秦大爷喝了一大口，说：“烦神哩。”秦大妈说：“其实那家也可怜。生了三个孩子。大琴子养不起。一个掉河里淹死了，一个坐牢了。这刻儿才来打大琴子主意。”蒋老头说：“大琴子怎想的呢？”秦大爷说：“昨儿个哭了一夜。今儿个在屋里闷了一天。才和我们说跟我们过。我们才去摆摊子，要不哪敢去啊。”蒋老头到底敢喝酒了，说：“那还烦神啦？大琴子是个实在人。把心放肚子里。喝酒。”秦大妈把鞋底一撂，说：“也是的。他家要是敢把大琴子怎样，我就到他家船上闹去。他家有种把我推河里淹死。大家都死了算了。”蒋老头说：“我跟我家蒋二也去，狗日的把他家船戳翻了。”

蒋老头要走的时候大琴子回来了。蒋老头说：“大琴子，你千万不能走啊。走了你家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大琴子又哭了，说：“上哪块去啊，这块不是我家啊？”蒋老头说：“不是怎么的呢？就是的。蒋二给你做的伞拿去了吗？昨儿个夜里就摆弄，今儿个又做了一天哩。没跟我说都知道，有意给你做的。你撑起来好看哩，没事撑着到河堆上转转。”说完跌跌撞撞的就走了。他喝多了，没看见大琴子手里就攥着那把油纸伞。

半夜在床上秦大妈拽拽秦大爷的膀子，轻声说：“要不我们赶快给大琴子找个婆家吧？嫁了人他家就要不去了。”秦大爷声音有些大，说：“现来现到哪块去找去？”顿了一刻儿，又说：“要不给蒋二吧？”秦大妈声音更大了，说：“你嫌孩子吃苦还没吃够啊？还想给她吃一辈子啊。蒋二那个拖鞋邋遢的，你怎么想得起来的。”秦大爷说：“那你说给哪个？”秦大妈说：“茶炉灶汤家的小三子不错哩。”那头房大琴子的咳嗽声响起来了，秦大爷听出声音里的故意，拉了拉秦大妈的手。两口子不吱声了，睁着眼睛到天亮，才迷糊一刻儿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