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再希 | 对五运六气的看法(二)

“祖国医学自唐宋以后渗透了五运六气的部分,就造成了许多不可解的纠纷,形成古今医学的分界,我们今天进行整理研究,如若不从五运六气的源头上彻底澄清,要想把祖国医学进一步提高是不可想象的。”

——傅再希

编者按:

这是傅再希先生《对五运六气的看法》的第四部分,主要讲述“五运六气”学说对我国医学发展和医家理论的影响,与几天前发布的章太炎先生《致钱玄同论医书》有可互相参照之处。

最近发的两篇文章对于非致力于中医药事业的人士来说,理解起来或许颇有困难,与本公众号“科普”之旨向不符,因此后面打算写点介绍我国传统医学对人体、药物、疾病等方面认知的文章。

我学问浅薄,写出来也难免管窥之见,但求诸位明以教我。

四、五运六气在医学上的影响

五运六气虽出于唐人伪托,但它在唐朝却没有发生影响,它所以交上红运是从宋朝开始的。宋仁宗时,命儒臣校正医书,取王冰的《素问》为正经正注,考试医学以此命题,运气遂成为必修科目。到了徽宗时候,又颁行御著的《圣济经》,纂修《圣济总录》,运气更提到首要地位。当时还把值年运气载入时宪通书,以使家喻户晓。医生考试,假使不懂运气,虽然医理通达也不会及格。所以当时谚言说:“不明五运六气,检点医书何济。”这并不是说五运六气在医学理论上的重要,而是慨叹着这么一门科目,限制了医家的前途。然而当时是以专制皇朝的权力来推行,特别是皇帝亲自动手,自然没有人敢提异议,即使有个别反对的,也只好像《褚氏遗书》一样,托诸古人,不敢公然出面。这样,五运六气才在祖国医学上生了根,虽然知道它的来路不明,也把它捧作法宝看。

必须指出,王冰的倡导五运六气和宋朝的推崇五运六气,都不是没有范围的。王冰道家思想虽然严重,但他治学还有一定的严肃性。他虽然把五运六气羼入《素问》,而是用两种方法来对待,他绝不用五运六气之说解释经文,如“阴阳应象大论”与运气诸篇颇多相同之处,然两处注解各不相混,又“六节藏象论”:“太过不及……在经有也”,注中只引“玉机真藏论”而不牵涉运气诸篇。他对于经络的三阴三阳和运气的三阴三阳,界限更为严谨,《素问》中说三阴三阳经络何止千百处,然注中绝没有涉及风寒暑湿燥火一字,在运气诸篇的三阴三阳中,也没有涉及经络,又如六气淫郁胜复所发诸病症,也没有引同名的经络循行部位来解释,可见王冰的补入五运六气,不过备一家之言以为参考,并不是有意混乱医学体系。宋朝尊崇五运六气,也只是把它作为天地气运大道理来看,同样不牵涉到经络脏腑,这从《太平圣惠方》《圣济经》《圣济总录》《太医局程文》诸官书可以看出。宋朝伤寒诸家如庞安常、韩祗和、朱肱、成无己、许叔微、郭雍等书中,从没有把运气的三阴三阳混入伤寒六经的,象太阳寒水、阳明燥金等话头,在宋人伤寒注中是找不出的。惟有宝材《扁鹊心书》中少有混淆,但这书曾提到河间、丹溪和时珍《本草》,显然经后人改篡,不足为据。此外惟刘温舒的运气入式论奥中有手足经图,把运气混淆到经络,他伪托的《素问》遗篇,对于六气升降窒抑的刺法,也是从同名的经络取穴,当时他的书献到朝廷,不为朝廷重视,所以终宋之世,没有把运气与经络并为一谈的。可见宋人的尊崇五运六气,是同王冰一样的,也没有混乱医学的体系。为什么他们都是主张运气的而能这样恪守范围呢?这是因为祖国医学是以阴阳五行为理论中心,脏腑配合五行,经络配合脏腑,构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如若把运气的三阴三阳配合上去,则少阴君火在手少阴心可以说得通,在足少阴肾就说不通;太阴湿土在足太阴脾说得通,在手太阴肺又说不通;厥阴风木在足厥阴肝说得通,在手厥阴心主也说不通。其余三阳经脉,如以手太阳小肠丙火为寒水;以足阳明胃戊土为燥金,都是于理说不通的。所以把运气的三阴三阳配合经络的三阴三阳,就打乱了阴阳五行的理论体系,也违反了阴阳五行的基本法则。这种情况不能说王冰和宋朝诸医家没有考虑到,所以五运六气在宋时,只是在医学中增添了一门占候之学,对于固有的理论体系并不发生多大的影响。

运气的三阴三阳与经络的三阴三阳相混淆,是从金元医家开始的,首见于《保命集》(这书作者还不能确定,一说是刘河间,一说是张洁古,大约是后人采取两家之书合编的)中。它才以五运六气标本说明伤寒六经症状,六经与六气混而为一,后来伤寒注家大部分相乘这个错误,说太阳就是寒水,说阳明就是燥金,再不考虑到脏腑经络固有体系的矛盾,所以注解越多,就越使人如坠五里雾中,无从捉摸。不知王冰与仲景相距六百多年,仲景之时何曾有五运六气之说,把标本中气来注解仲景之书,显然不符合历史情况。然而风气一开,积非成是,由《伤寒》而泛滥到《内经》,由经络而牵涉到脏腑,这样,五运六气才渗透到医学理论中心,与唐宋以前医学成为两种境界了。

君火、相火为运气家造作的语言,本来是指六步之气,与脏象全无干涉。但自五运六气渗入医学理论中心以后,对于君火、相火自然要结合到藏象。君火藏心,是容易扯上的,“相火是什么”就成为医家论争之点。有的说它是命门真火;有的说它是元气之贼;有的说它是五志之火;有的说它是无根之火。至它所藏的地位,有说右肾命门,有说为两肾中间,其余说肝,说胆,说三焦,说心包络,五花八门,各囗(此字不识,下同)一囗,其实都不出少火、壮火、虚火、实火、阴火、阳火的范围,不用“相火”这一词汇,尽可以说明问题。然而由于五运六气的渗透,在医学上造成这些无谓的纠纷,出现了许多空头理论家,增加了学习的困难。

“六气”和“六淫”两个词汇,本来出自《左传》医和说的,指的是阴、阳、风、雨、晦、明,隋人萧吉著《五行大义》,以六气和六腑,尚是依医和的说法,自运气之说出,“六气”和“六淫”遂成为风寒暑湿燥火的专门术语了。祖国医学传统的体系,只有寒暑燥湿风的五气,如“阴阳应象大论”云:“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主寒暑燥湿风”,何曾把暑与火分而为二。自运气诸篇始一再言木火土金水火,以与寒暑燥湿风火相配,不仅不符合以阴阳五行为中心的理论体系,而且在语法上、逻辑上都是不合理的。自然现象中,寒与暑是相对待的,水与火是相对待的,寒与水不能分割,暑与火又怎么可以分割呢?“五运行大论”云:“其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其性为暑”,是热、火、暑三气,运气家自身都不能分别,然而在干支格局上却要摆列为二,因此在医学上又造成许许多多的胶轕,永远不得澄清,首先金元诸家就以君火为暑气,在春分时候就交了暑令,汪石山、张景岳诸家觉得这样说是不合理的,因改君火为热,相火为暑,清儒江慎修又以他们改得不合理,认为春风是可以够得到暑令的,横改囗改,究竟热、火、暑在所谓外感六淫上,应作如何分别,没有能谈出实际的。王肯堂、张景岳、张路玉诸家医书以暑、火划分门类,在火症中所载的都是内因之火,则是否定了六淫外感,仍只承认寒暑燥湿风的五气了。近代以“六淫”为书名的如周岩的“六气感证要义”和陆廷珍的“六因条辨”,勉强以温病、热病为火,以与夏令的暑病相区别,但《内经》“先夏至日为病温,后夏至日为病暑”,明明是论热病,所以《难经》“伤寒有五”只列热病而不列暑病,王冰《素问》注云:“夏至后变为热病。”庞安时《伤寒总病论》亦云:“因夏暑气而变名曰热病也。”是热病与暑病古人并无分别,实际上仍只是五气。更有人说火为有形之体,暑与热为无形之气,这在字义上是可以解释得过去,但在临床上除了烧伤病人以外,哪里有有形之火为病的,所云心火、肝火都只是无形之气,并不是当真把心肝燃烧起来,所以这说更不可通。可见“六气”、“六淫”的词汇,医家虽是常用,但认真要在外因上划清暑、火的界限是不可能的。另外还有人创出“内六淫”的名词来,这囗不合理,固然,五脏偏胜,内风、内寒、内湿、内火都是有的,但内暑从何脏发生?与内火有什么分别?是很难令人理解的,如若把六气混淆到经络,认为是内六淫,那前面已经指出了它的不合理,无须再辨了。

总之,祖国医学自唐宋以后渗透了五运六气的部分,就造成了许多不可解的纠纷,形成古今医学的分界,我们今天进行整理研究,如若不从五运六气的源头上彻底澄清,要想把祖国医学进一步提高是不可想象的。

学如测海深难识,理未穷源事可疑。

诗到换年浑是梦,世犹多病愧称医。

——裘沛然

编辑:种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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