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淡人生】郝秀琴丨沐浴的滋味
三毛为了观看哈沙威的女人洗澡,专门花了四十块钱,亲自去沙漠中的澡堂洗了一回澡。撒哈拉沙漠没有水,哈沙威人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结婚、死亡。她在《沙漠观浴记》里描写的情节,迄今使我记忆犹新。也许受了三毛的影响,我对洗澡这件事也有一些特殊的感情。披着满身的水珠,闻着沐浴露的香味,揉着白色的膨胀得越来越大的泡沫……那已过的似水流年的日子,充满幻想的花季雨季,让我心动不已。于是,不安分的灵魂又乘着这艘想象的船,飘向童话般的美丽世界。
广州人把洗澡叫做冲凉,倦鸟归巢的夜晚,带一身汗水和倦意,匆匆穿行在闷热的星空下时,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赶快回家冲个凉。站在喷头下,当哗哗的流水带着清凉的快意漫过你的全身时,你会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好痛快呀!”
冲凉,是生活在这座都市里的人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或早晨或晚上,只要从外面回来,全身都是汗渍,就会走进冲凉间。气候的炎热,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有一种本能的爱干净和勤快。冲凉,是南方人的习惯,由于这个习惯的形成,家家户户都有冲凉间,无论房子大与小,豪华还是简陋,冲凉间是必不可少的。
在广州的街上,看不见“浴池”这两个字,哪怕是小街小巷,也找不到这样的招牌。繁华地带,倒是“足疗”、“桑拿”的广告牌随处可见。门面豪华,气派讲究,一些大老板或有钱人经常出入那些地方,花几百元享受一下小姐的按摩,很时尚。
在故乡却另是一番风情,无论你走到哪一条小街或小巷,都会看见“浴池”、“澡堂”的牌子,门脸不大,有的甚至很简陋,但生意却很火爆,北方人从过去的不洗澡或一年洗几次澡的习惯中,慢慢蜕变,渐渐地也学会了生活,学会选择,一星期或几天洗一次澡也成了北方人的习惯。
我是在一个小镇里长大的,镇里没有澡堂,只有一条河。人们洗衣服或洗身子都去那条河里,我也常常去河边玩,有时弄得满身泥巴才回家。母亲就会把我按到一个大铁盆里,给我从头洗到脚。那时,我的姑姑在集宁居住,这小城虽不繁华,但在我眼里却如神话中的南天门,学校里放了假,就坐车去城里,第一件要做得事就是洗澡。城里只有一家国营澡堂,几间平房,里面没有淋浴,都是盆浴和混合大池。气味儿难闻,盆浴还算干净,那混合大池里的水就脏得很了,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污垢和肥皂沫,不知一天要有多少人在池里泡着,也不知要几天才换一次水。我和表姐从来不去混合池洗澡,但就是这么脏得要命的池子,在人们的眼里也不比杨贵妃的华清池逊色,想去那里泡一回澡,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一张盆浴票要二角钱,混合池一角,在那个二分钱能买一盒火柴的年代,也是一个高昂的数字。
第一次去洗澡,我不敢脱衣服,表姐取笑我,说我是土老冒,我不服气,说以后一定来这座城市生活。适应能力和模仿能力很强的我,很快就将自己融入了这座城市,每次洗澡,我像一条自由的鱼,在白色的浴池里嬉戏水花,那块肥皂在我的身上滑来滑去,光溜溜的,惬意极了,浑身每一个骨节似乎都在舒展……我感觉洗澡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只要积攒上几角钱,就往澡堂跑。
十五岁那年,我被下放到一个只有十七户人家的小山村里,茅草屋,煤油灯,鸡鸣狗叫声伴我度过漫长的两个年头。离家不算远,五角钱一张火车票,但来回徒步三十里路才能走出那座大山。耐不住寂寞的我经常回家,那时请假也不容易,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总是刁难我,问我回家干啥,我说洗澡。他瞪着那双常常糊着眼屎的金鱼眼,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花上车费往城里跑,仅是为了回去洗澡,这是一件荒唐至极的事。妇联主任大概认为我在说谎:“洗澡那么当紧吗?咱们村河沟里有的是水,你洗多久也没人管,何必花上车费,耽误上工夫,来回还得跑三十里路呢。”我很想说洗澡代表着城里人的生活,你不会懂的。我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村里的人,他们脏得要命,每天不漱口不刷牙,不洗脚,更不洗澡,脚丫子黑得像干牛粪片,衣服脏得穿破了也不洗。从小爱干净的我,无法和这些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炼成一块。
但就在那年秋收后,妇联主任突然说要和我一起进城,让我领她去洗一回澡。我也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再有一个月就要出嫁了,我用讥讽的口气回敬她一句:“在河沟里洗洗不就行了?”她说,天气已是滴水成冰,河里能洗澡还用得着来找你吗,我不情愿地答应了。哪知,村里的姑娘们听说妇联主任要进城去洗澡,都要去看看澡堂是什么样子。我只好领着这群山妹子们进城。
她们都是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坐火车,更是第一次进城洗澡。为了便宜,买的是混合池澡票,走进那热气腾腾的洗澡间,一个个先是不敢进去,后来是不敢脱衣服,一双双惊慌的眼睛透过雾气,看见大池里那些裸体的女人时,都失声尖叫,捂住眼睛不敢看。其中几个转身要走,说什么也不洗了,我问为什么,她们说面对这么多人脱衣服,成什么体统!我们都是黄花大姑娘,以后怎么嫁人!我哭笑不得,好像我把她们领进了妓院,我说洗澡就是这个样子,总不能穿上衣服去洗吧。最后,妇联主任还是下定了决心,说这钱不能白花,这城不能白进,脱衣服洗吧。但脱到最后,还是穿着内裤跳进了池子里……我始终没问她们穿内裤洗澡是一种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她们穿着那湿淋淋的内裤是怎样走出澡堂的……
几年前,我去一家私人浴池洗澡,老板娘端详我很久,终于叫出了我的名字,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我怎么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面。还是她先开了口:“我是柳花呀,那年你领我们去集宁国营澡堂洗澡。”噢!一张羞答答、怯生生的面孔骤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想起了那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她说第一次发现山外还有那么好的地方,第一次发现洗澡原来是那么舒服,从此,她发誓要嫁到城里。无论这个男人是做什么的都不重要,只要能带她离开穷山沟就行。后来,她找了一个瘸子。没想到,那次洗澡让她改变了命运,让她走出了大山,也让她和澡堂有了感情,这几年积攒了点钱,就开了这浴池……她说生在山村里的人很委屈,一辈子没见过火车汽车,也没洗过澡,面朝黄土背朝天,活着的时候窝窝囊囊,死后也肮肮脏脏。
这番话让我沉思:人的一生中,总有几件事或几步路让你的命运有个大转折。生活中每一点细节,每一个习惯的改变,都会勾起你对那美好事物的向往。初来广州,在中大“渣滓洞”住的时候,是一个公用的冲凉房。地方很宽敞,塑料板儿把这空间切割成十几个小方格,灰色的水泥地面和墙壁,一个锈迹斑斑的喷头,很简陋,格子里连挂衣服的钩子都没有。但就是这个原始的冲凉间,让我度过了最难熬的盛夏,家里人担心我承受不了广州的炎热,时不时打电话问:“能适应吗,天气预报广州的气温已上升到三十多度。”我说每天冲两次凉,到处都是风扇,空调……
第一个冬天来临时,我从渣滓洞搬进了中大学生公寓楼,这里也是公用冲凉间,不算讲究但很干净,白瓷砖嵌镶的地面和墙壁,喷头里只流凉水,想洗热水澡,就用塑料大桶在热水器里接水。广州的冬天冷起来让人毫无防备,那是一种阴阴的、悄悄的冷,寒气一点一点往你的骨头里钻,用热水冲个凉,浑身暖暖的,钻进被子里,看一本书,听一首歌,或给朋友发个短信聊聊天,日子还是充满了诗情画意。
第二年秋天,我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家。最开心的是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冲凉间。在那段最让我失望和疲倦的日子里,家里人打电话让我回内蒙古。但我始终下不了离开广州的决心。我喜欢这座城市优雅美丽的环境,喜欢都市人生活的各种文明的习惯,特别是每天能冲凉洗澡。在踽踽独行的寂寞旅途中,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无尽的烦恼,站在那喷头下,清清的水从我的脊背缓缓流过,绿色的浴花,泛着白色泡泡的沐浴露,还有那淡淡的清香,让我沉浸在一个久远的梦里……那个没有水的小山村,那个为了洗澡而嫁给一个瘸子的姑娘……还有母亲用铁皮给我焊的那个浴盆……其实,人所追求的只是一种生活的质量和品位,一种高雅和文明,洗澡只是你追求那种生活的一个细节,而就是这个小小的细节,却是点缀你生活的一朵花絮,一抹清香,一缕阳光,会激发你的梦想和激情,会让你在平凡的日子里内心常存一种渴望和追求。
尽管我常常演绎一种谁也模仿不了的痛苦和忧伤,但我愿意在孤独中饱经蜕变的沧桑,愿上帝赐我不息的生命之水,愿这上天的甘露,从我的脊骨淙淙流淌,让晶莹的水珠在我的肌肤上轻轻滚动。
作 者 简 介
郝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词协会理事。南国漂泊派女作家。出版散文集《六合琴声》《漂泊羊城》《等你,在最初的地方》,中短篇小说《参商情缘》长篇小说《血之梦》《 雪伦花》《浮云若梦》。2012年10月,内蒙古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中青年文学研究班毕业后,直接漂泊到北京,历经艰难创办了北京文悦时光文化传媒公司,出任总经理、图书总策划、主编等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