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第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梁东方
第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并不出现在秋天,而是在夏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甚至是三伏还没有结束的八月下旬。这时候已经是立秋之后处暑之前,酷暑已经确定结束,而如果恰好有风雨的不断配合的话,就会在某个早晨突然出现这样秋高气爽的好气象。
地平线上的朝霞一尘不染清晰明亮,哪怕是刚刚有光,那些光也都毫不含糊地将自己的纯正质地展现得淋漓尽致;天空高远,一切都像是动画片里的画面一样纯正无瑕。外面的阳光强烈,但是屋子里,阴凉里则空了,没有了伏天里的满满的黏稠的内容,一片清凉通透。
这是适宜人类生存的地球环境中最理想的天地情境,它可遇不可求,而遇到就已经是幸运,就不能错过,就一定要抓住机会,投身到它无边无际的巨大怀抱中去。
今年这第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恰好是周六,当早晨醒来,在飒飒的风凉和熹微的天光中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便立刻收拾了出发,在不到六点的时候已经骑车飞驰在奔向郊野的路上。
采取摊大饼的方式建得越来越大的城市已经让抵达郊外的路途日趋遥远,经过一个小时快速骑行,才真正置身到了少有城市化的视觉干扰的广袤平原上。华北平原上的青纱帐,正是最茂盛高大的时候:面积最大的玉米地散发出来的甜味,让人觉着每一棵玉米其实都是甘蔗。晚玉米还没有长得太高,站在地边上的一个视野里就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看见所有的叶子都在阳光之下映着亮亮的天光。
谷子都垂着头,簇拥在一起;因为高度与麦子、水稻一样,所以视野开阔,让人很愿意在它们身边驻足遥望。所谓喜看稻蔬千重浪的好感觉,既是因为稻子、麦子、谷子好看好闻,也赖于这样站在地边上的好视野。
大葱站得横平竖直,它们不是绿色,而是一种青色,与周围的玉米和花生的绿色都有着分明的区别。它们绝对整齐的挺立之状也是使自己与周围任何一种植被区分开的标志:没有一个枝杈和叶子是垂挂着的,一律整齐向上,尽量向上。这是葱在生长过程中的品貌,也是我们食用大葱的时候从来也不会想起来的物象。
与这样矮棵的庄稼、菜蔬菜相比,高高的高粱却总是稀疏的。穗子还完全是浅绿色的高粱,不分株距行距,只在地边上相隔很远地站正一排,护卫着身后大面积的玉米。因为属于口感不大好的粗粮,如今种植高粱大多都用了这种田边地脚的形式,只是用了它们的高大,来围护一下田地里面的正式的庄稼。这使得它们作为秋天里的一种标准的植被样貌的价值,更其珍贵。
而地边上的、大地深处的蒿子味道,已经很是浓郁,虽然它们还都绿着,但是肯定已经开始结子。蒿子的味道据说是很多人的过敏原,但是它的确是好闻,在野性的气息里带着一股天然的药香,勾起人们对于遥远过去的大地气息的不尽回味。
粘热的夏天里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攀援植被,好像一下就出现在了各种各样的篱笆上。白色的丝瓜花、黄色的南瓜花之外,更多的还是紫色、红色等深色的喇叭花(白喇叭花似乎在麦收的时候多些)。它们在一片清爽之中,在田野里随形就市,攀援到篱笆上、树干上、草茎上的盛开,既是繁盛的顶点,也是秋凉已经开始的征兆。它们和那些唧唧的秋虫之声一样,都是一年之中一个最美好的季节已经开始的确证。
一块地已经新翻耕过了,湿润的黄褐色的土地上都是整齐的地垄,这里将种下秋天里茂盛生长的萝卜、白菜。地头上立着一棵树冠圆润的大柳树,远方的楼宇和山脉都异常清晰,没有任何雾气和我们视野里早已经习惯的雾霾的遮挡。
如果把这个角度上的画面拍到镜头里,应该就是秋天里的典型景象:土地的翻耕是收获以后的整齐,而树与山的远近排列则是大地还在人类的耕作之下透明地排挞而去的征象;这样农业时代里的景象已经是城市化大潮里越来越罕见的画面。人们试图通过某一个场景直接判定某个季节的根据,已经日趋其少。
在这个草木最茂盛的夏末时节里,传统上是打草的好时候。但是路边的高草除了偶尔有用除草剂杀黄的外,却已经很少有人来割了。要到大地深处,完全处于农业社会状态的村庄附近,才会遇到割草的人。
厢同村南的庙前小路上,一个推着三轮割草的老汉告诉我:有风就没有露水,有露水羊吃了也问题不大,不过是有风的时候的是出来割草飒利,不热。所以在这样的日子里出来割草的人就多。
的确,今天从夜里开始,始终都有飒飒的风在碧绿的大地上劲吹。上午时分,阳光强烈却不灼热,光影映在地上,一片爽利。那些被镰刀割过上半截的草茎的草,露这整齐的下半部草茎,立刻就已经进入了恢复状态,看那意思明天就重新长出新的帽子来。阳光充沛、水分滋润,而气温正好,万物蓬勃,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就更是生缝其时、得其所哉了。
在这已经不粘了的夏天,三伏天的最后的几天里,于满满的秋气之中,在青纱帐之间的土路上漫行,即为自然中无尽的惬意。
西叩村西的水闸兼路桥拆了,大鸣河上不再有跨越两岸的乡间土路。沧海桑田只在一瞬间,原来每次经过这里所看到的那几座用陈旧的水泥建成于70年代的老闸老桥,连同上面“为人民服务”的永久性标语都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时代遗留在大地上的最后的一点点有迹可循的氛围,从此以后大地上再无可以凭吊的痕迹。新闸是一个高高的闸口,远高出两岸的高度,没有为未来的桥做任何准备。
大鸣河,和周汉河一样,也是滹沱河在正定境内的支流。不太长的支流,源于滹沱河又归于滹沱河。原来滹沱河有水的时候,它也泉水上涌一年四季流水不断;当然雨季的时候水势更大,大鸣这个名字大约就是洪水来的时候的表现。
后来滹沱河没有了水,但是这条河道还是可以作为泄洪道和灌渠使用。现在全部用水泥重建,工地上没有什么人,除了各种机械设备里的驾驶员之外,地面上几乎没有人。重建就意味着将两岸之中至少一侧原来的植被风貌毁弃了,大杨树和苹果园全部砍掉,野草在土路上参差着形成的圆满的人与自然的古老关系,由此归零。
我在这第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的漫行之中所沐浴的一切、所目睹的一切,都是我们这个时代里与季节与人生并置的大地景象。它们既与曾经的秋天的美好并无二致,也已经或者正在发生诸多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改变。只是希望,在以后每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每一年的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一切还是一切,一切都在人与自然相容的范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