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靠窗的座位
梁东方
根据我的经验感觉,大致上是买五六次普速列车车票才会碰到一次座位临窗的机会。因为普速列车车厢里总是人来人往,甚至还有无座的人站在过道上,所以即便是两人座,靠走廊的也总是不能坐得很安生,不被打扰;至于坐到三人座的中间位置上,就被两边的人一直簇拥着,腿也要尽量后收,否则就会与对面的人顶牛。那个劲头儿只有谁坐谁知道了。
三人座中间的位置是最不好的,两人座临窗的位置是最好的。这是长期以来众多普速列车乘客的经验之谈。当然这里可能也有一点争议,有的人认为不管双人座还是三人座,都是临着过道的位置最好,虽然人员流动很大,经常被走过去的人带着的背包、箱子之类的蹭到,经常要收收腿侧侧身什么的,但是毕竟是身体一侧有较大空间,可以相对自由地舒展一下几乎是被镶嵌在车厢里的身体。
据说国外有一种列车是将座椅对着车窗的,车窗的尺寸也很有点落地窗的宽大,尽量不遮挡视野,为的就是让专门坐火车观光的人能有最佳享受。那固然是有点遥不可及,眼前的动车高铁的座位安排就已经标普速列车舒适了很多,可价格便宜这一条是普速列车最大的优势,其余的都已经不在话下。
同样在普速火车上,到底是临着走廊最好,还是临窗最好,那就看个人爱好了。就我个人来说,还是更喜欢临窗的位置。
因为靠窗坐,等于是在相当的意义上脱离开了车厢里的一切拥挤和繁杂。来回走路的人和小推车碰不到你了;旁边吃东西的人将自己的咀嚼之声声声入耳地传到紧密地坐在一起的人那里的不堪忍受,也可以暂时忘记了;接打电话和聊天的滔滔不绝、推销蓝莓的天花乱坠虽然还在继续,但是因为你一直扭头望着窗外而好像变得遥远了起来。窗外的大地在靠近列车的地方是模糊的,即使普速列车在这时候也会显得格外风驰电掣得快,让铁路边的视线模糊,看得时间稍微一长就眼晕;于是也就自然抬高视野,去遥望深远的大地了。
因为铁路的路基总是高过平原上的一般海拔的,所以临窗的位置上会形成一定程度的俯瞰的视角,能望见深远的大地上阡陌纵横、道路迢递。车辆和行人在其间的移动无声无息好像都只是一幅画中的无害点缀,现实里的一切矛盾喧嚣都已经远离,那是一个纯粹的世界,一个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人乐享其间的美好世界。虽然现实经验使你立刻就会努力摆脱这样的误读,但是这幅俯瞰图中的形式美感却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在远非纯粹的现实之上,能有这样近乎纯粹的审美瞬间,当然绝非坏事。毕竟能在颠簸起伏的生活里寻得即使片刻的美,也都是人生求之不得的享受。
在冬天没有了叶子遮挡的树梢后面,西部的山峦隐约可见,而且你盯着它们看的话就会发现自己正在以平常在大地上不可能有的速度快速转换着遥望它们的角度,这样快速地从一个角度过渡到另一个角度的过程使人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飞翔的感受。
村庄乡镇城市建筑,这些人类栖居的格式与大地的关系在这样的飞跃里变得一清二楚,你曾经生活其间的偌大的天地变得像只是蚂蚁以为的森林大海山岳沟壑,敞开的不仅是视野,从而也是心胸。人类只是生活在宇宙环境中的地球上的小小生物的事实,正被这样的速度和角度一清二楚地摆到你的眼前。这是目光的审美享受,也是人之为人的深邃的哲学观和达观的自我判断的基础,这是就隐藏在日常生活里的高光时刻。
突然就能明白一点那些飞行爱好者的乐趣了,不管是飞行器(飞机、气球等)飞行还是翼装飞行,飞行中的观感的辽阔和快速都是对日常地面上的生活的一种改变与超越。飞跃的不仅仅是我们生活的大地,更是飞跃庸常的生活本身;哪怕只是目光飞跃,好像自己也就不再庸常。甚至庸常不庸常这些概念本身也已经随风而去,变得无足轻重,你进入的并不是与庸常相对的奇诡伟岸高大,不是想象中的不可一世,而就仅仅是看到了世界的某些本质的时候的豁达与畅意。
在火车临窗的座位上,我一直保持着扭着头遥望大地的姿势,无视阳光照射,面对夕阳快速沉默、黑暗来临也无怨无悔,肌肉酸疼亦在所不辞,一直到兴致勃勃之间不觉已经到了站,建筑遮挡了全部的视野,火车在楼宇的缝隙里再没有视野可言……
用一张硬座票的钱,在大地之上飞翔了一个多小时,俯瞰了世界,遨游了人之为人的审美与思辨的奥妙有趣;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