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图笔记:周到细致、耐心从容又饱含深情的《童年那些事儿》
梁东方
人的一生中,就时间长度来说,童年一般只占到了七八分之一,但是童年留下的印象却是极其漫长而深刻的。因为人生之始,睁开眼看世界,感受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启蒙意义上从不懂到懂。从不懂到懂的对象,既有从身体性出发所面对的物质世界,也更有作为人所必然置身其间的社会性的内涵。
这个从不懂到懂的过程,在童年结束的时候往往没有完成,其间的疑问和豁然明朗,经常会持续很长时间;而道理上明了以后,经历本身又成为可资怀念与回味的近于贯穿终生的事件。
诸多作家艺术家最有魅力的作品,都出自童年记忆的渊薮;童年记忆在相当程度上是人生诗意最大的源泉。当这种人生诗意以绘画的形式来表现、来传达的时候,它所能给予读者的影响力也最为直观。不过,这在同时也对绘画者的造型与环境描绘能力是一种巨大的考验:将回望的时候发现哪怕凄苦的童年画得很美,还不能失去了基本的真实性,这双重的要求就让承担起了这样的任务的画家经常陷于两难。
好在大多数时候,这样的绘画题材的选择都是自发的,而很少是外在的任务。童年作为艺术创作的题材的纯粹性,往往就显示在这里。即如这本有200幅图的《童年那些事儿》的作者一样,没有所谓两难的纠结,画笔之下更多的是不尽的意趣,是乐此不疲的非功利的自然而然。
不论是艺术还是文学,创作者的这种发自肺腑的意趣兴趣正是获得成功的最基本的条件之一。符合这一点的作者的作品往往自带真诚,哪怕尚有瑕疵,也可以获得读者的谅解。
说本书的作者怀有优秀创作者的基本条件——真诚,不是来自对于这位我并不相识的画家本人的接触,而完全来自作品本身。虽然是本社出品,开发布会的时候我也就在其会场所在的惠民书市值班,但是因为任务在身没有来得及过去听;只是在卖书的时候偶尔拿起这本一页一图的书来,才蓦然发现其类似连环画的写实风格里的精致与耐看来。
画家用一幅一幅具象写实的画面给我们展示出来的是他记忆非常深刻的童年景象,所见所闻,亲身经历与耳闻目睹终于在成年以后都可以化作笔底一丝不苟的线条;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画家,终于有能力且也比较尽兴地将自己持续半生的念想用自己的技艺表现出来的愉快,一发而不可收。这些明显不是画在同一时间的作品,遍布了作者相当长一段人生,成为其生活乃至生命中的享受,也更是当年的现实与今天的对比的社会与人生双重意义上的驻足点。
这些从成年回望过去的童年景象,充满了画家的记忆细节,也充满了画家的人生情怀;这情怀之中既有美好的回想,也不无令人慨叹的悲悯。在大田里挥汗如雨终生劳作的父老乡亲;孩子们都睡下以后,依然在油灯下缝缝补补的母亲;在房前屋后田头地脚里薅榆圈揪槐花打冰凌坠儿吃的不知愁滋味;因为贪玩而被家长锁在门外大哭的“痛苦”;刚学了自行车就掏着腿骑车去地头送水的兴奋;无米下锅把在瓦罐缝隙里的一点点小米也扫出来还是不够的时候,娘儿俩的相对而泣;当然还有立春的时候母亲给做了风葫芦然后一起到地里跑的快乐,以及二蛋娘不会做风葫芦二蛋就举着一张纸跑的美与凄凉……
本书的画家据说是以画鼻烟壶著称的,现在这本书中收入的绘画作品,的确也有着鼻烟壶绘画的一些重要特征,比如无处不在的弧形线条。这在一个相对很小的画幅里展示较大场面、较多人物的时候,必然会用到的一种变形特点,在其绘画作品中随处可见。人物后背的弧形,道路的弧形,还有因为弧形而画得变形夸张的其他造型部位——这些部位在圆形、椭圆形的鼻烟壶里显示出来的时候,才能是较为端正的样子。
按说这样的绘画特点在过去习惯了看正面视角的包括连环画在内的绘画作品的读者来说,是有点不大能接受的;但是如今那样画而且还画得非常好的画家、连环画家已经凤毛麟角,倘使不是这样依然拥有技术和耐心的双重准备的鼻烟壶画家,几乎就已经断然不会再看到既写实又有意趣、有背景、有细节的好画面了。
本书作者和过去的老连环画画家在艺术的耐心细心的趋同,正是他的作品集让人爱不释手的至关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人生体验的基础上,用不近功利的细致态度,甚至为了艺术而艺术的平稳心态进行创作,就是他们在绘画底蕴上的同一基础。
如今新创作的连环画和插图,越来越少有合格的画家能堪其任。现在的画家似乎很少有人还具有老连环画家们的准确造型能力和画插图、连环画的基本耐心了。组织创作的新连环画一般都是展示模范典型、歌颂先进人物的作品,可能是因为任务紧的原因,从画面质量看,普遍画得粗糙,基本没有背景,没有写生为基础的连环画创作前期准备,也缺少绘画作品最基本的生活积累与精益求精。
相比而言《童年那些事儿》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就恰恰是拥有大多数画家、插图画家、连环画家已经不具备了的创作态度,这当然源于对绘画题材由衷的挚爱而生的非功利的周到。其间描绘的事无巨细、雕琢的不遗余力,在丰富的画面细节语言上显示无疑。任何一个场面都充满了外在描述话语之外的绘画细节,比如墙头上的草,房顶上晾晒的粮食,窗台上布片连缀成的小沙包,用做墙围子的旧报纸,当然还有衣服上的补丁,乃至生于天地间靠双手的劳动吃饭的百姓常态……
作者对童年的社会环境未着一字,却都已经在绘画语言里尽显无疑。那个年代里冀中平原上的乡间生活,既淳朴宁静,也穷困匮乏。物质上的贫瘠与精神追求和感受上的丰富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反比关系,在那样的社会状态里度过的童年,往往给那一代人留下了更其刻骨铭心的记忆。
这部像是画家一个主题之下的画展的绘画集,虽然不是连环画,没有连贯有形的故事,但是每一幅画下三言五语的文字串联起来,其实已经构成了童年的全部物象和情绪场,其内在肌理上无疑是具有连续意味的。
它画的是儿童,却肯定是给成年人看的,尤其是给那一代现在正在老去的人看的。这些表面上没有连贯故事情节的绘画作品,在每一位愿意端详的读者那里都会自动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经历中去,用自己的人生故事予以印证或者补充。在类似感受甚至类似场景中获得的共鸣,就是艺术品最可贵的读者效应。而哪怕自己的人生完全不和画家笔下的童年有任何交集的人,也可以在人类普遍情感的意义上形成了解与顿悟意义的感慨,从而有美的收获基础上的意蕴生发感。
《童年那些事儿》,刘现辉绘花山文艺2019年10月第一版,16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