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祠和韩城文庙
两千年以来,韩城最为外人所知的,大致上只有司马迁。甚至连三家分晋那样当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早就已经为历史所淡忘,变得可有可无,有没有都无所谓;但是自从这片黄河之滨的黄土之原下诞生了司马迁这样一个人以后,全部的历史和全部的中华民族后代,就都永远记住了韩城这个地方。这样一个人盖过一座城,一个人代表一座城,在全国范围内虽然不是绝无仅有,但是也堪称屈指可数:孔子之于曲阜,孟子之于邹城,中山之于香山之外,罕矣。
相信有不少人是先读过《史记》才来拜谒司马迁祠的,不过来到韩城以后,大约当下都会暗下决心:回去要好好看看《史记》。以前在课本里学《史记》里的篇章,都是对着注释来啃。大多数人有过实地的观瞻,有了这样现实的地理中的直观感受以后,再读的时候就能时时想到,一切的一切都是两千多年前出生、埋葬在这里的这位老人的手笔;于是在自己头脑里便有了具体的方位与出发点,再读《史记》主动性也就得到大大提升。
小的时候曾经听说,有一个机务段的工人,一次购买了全套的《史记》,并且利用业余时间通读了多遍。其在自己心中的作为一种励志的形象,经久不衰。现在想来,他如果不是有对《史记》的特殊的爱好,就一定是曾经来过韩城吧。
司马迁去世后归葬家乡,坟墓在距离家乡不远的芝川之南的叫做梁山的土原上,高临着芝水,面对着黄河,自有一番只属于自己这个位置上的雄伟与辽阔。与其洞悉历史和人生的皇皇巨著《史记》的视野与格局,甚相般配。
芝水之上,青色的巨石铺就的拱桥,连接着桥之南北。在冬日的芦苇丛中,这座桥面上满是生锈的巨大铆钉勾连的古桥,石面已经斑驳风化,坑洼不平;却是比之刚才经过的硕大的广场和崭新的雕像都更让人有货真价实之感的文物。古往今来,多少慕名而来的拜谒者都曾经在这桥上走过,都曾在这桥上仰望和感慨。司马迁的著述和司马迁的人生遭际,尤其是他忍辱负重实现人生目标的决绝与坚定,甚至都已经融化到了这个民族的血液之中,成为了民族精神的标准和重要的组成部分。民族人格的伟大贡献者之一,我想司马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后世永恒的楷模的。
司马迁祠面对的黄河之上,京昆高速的高架桥横贯而过,成为它的蒙古包形状的墓葬向前的视野中的一道崭新的彩虹。两千年所未见的人类工程在司马迁的眼前以改天换地的姿态出现,这对于阅尽人间黑暗也经历无数平和岁月的一直孤独俯瞰着的伟人来说,感受一定相当复杂。好在他所熟悉的城还在,韩城古城的建筑和城垣虽然都只是明清古城的遗存,但是上推一千多年的地理位置和格局应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已经是我们的土地上所能留存的最完整的古迹,它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和战乱,经历了以文革为代表的砸烂封资修的狂潮而还能硕果仅存,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其中尤以文庙保存最为完整,从一千五百年的古柏到巍峨的大殿都被近于丝毫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在文庙的大殿里,和一位守着文物的年轻工作人员谈了起来。他认为,之所以韩城文庙没有在文革中被破坏,是因为这里当时是学校。人们是不毁学校的。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别的地方的很多文庙当时也都是学校,但是也都或多或少地甚至完全地被毁了。何以独独韩城文庙就没有被破坏,牌匾没有被砸,神像没有被推到?
也许完全是偶然。但是其中一定有必然因素的。以我自己在韩城短短两天的观察,这必然因素就是当地人普遍的温和容纳,也就是民风淳朴,也就是所谓的“革命性”不强。没有打架斗殴的,没有吵嘴谩骂的,甚至都没有看到那种在别的地方司空见惯的因为点点小事儿而来的街头争执。正是这样的普遍地域性格中的平顺宽忍的特点做了必然性的基础,又加上几分幸运,可能才是韩城古城包括文庙在内的大量古建筑得以幸存的原因。
韩城文庙号称是曲阜北京之外的第三大文庙,并且比那些文庙更大的优势是,现在这里已经完全免费参观,还每天开门到夜里十点。这时候正有一群小学生在老师引导下进来参观,他们仰着脑袋东张西望的可爱,与周围几千年的文物的无声滋养之状,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很有些爱不释手地盯着他们看起来。从小就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接受潜移默化的熏陶,实在是韩城小学生抑或相距不是很远的别的地方的小学生们的福气,中国其他大多数的小学生都不具备的福气。
何况,韩城古城里还有城隍庙,还有关庙,还有庆善寺,还有毓秀桥,还有望海楼,还有金塔……从小就能在一个古人结构完美的城中感受建筑和建筑所营造的气氛之美,这对于一个孩子,对于一个中国人的童年来说就是一本天天在读无字书。在这本浩大的书里,书写着艺术和人伦,书写着行为典范与性格特征,书写着人生志趣和理想,书写着从司马迁到今天,这块土地与这个民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