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泉笔记:张堡和白砂
梁东方
这个七月中旬难得的没有阳光的上午,张堡学校的一位女老师正骑了小车子出来,到旁边的菜地里摘了一把长豆角,然后又歪歪扭扭地骑车回到周末的时候空无一人的学校里去。
长豆角刚刚被掐断的时候冒出的那种豆味儿的清香,好像生着也能吃的清香,弥漫到斜着从李村通往白砂去的小公路上。路上偶尔经过的骑电动车的人,骑电动三轮带着老伴和孙子孙女的人,都用了一种不必费力就可以风驰电掣的悠然态度,快速地平移而去。显得只有我这样骑车的人还需要自身用力,不过我其实也早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在骑车这个事实,只是下意识地蹬踏着而已。因为我的注意力都在道路和村庄以及周围的风景上了。
平淡而素常的生活,有什么风景呢?如果不在季节之中,这些凌乱松散的建筑自然形成的夹峙着道路的格局之间,的确也少有什么风景可言。不过越过房子总还是经常看到田野,而房子周边还有些蔬菜花草,正是盛夏最茁壮的季节,它们用自己姿态各异的天造形态和颜色,点缀了人间总是庸常的生活场景。
我没有走最近便的但是车辆也较多的公路,而是采取了一向的骑车原则,尽量走小路;于是穿过圈门上挂着老区横幅的张堡村,这个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都历经磨难的小村庄如今街道很整齐、很安静。七八十年的光阴之后,大地早复归安详,你死我活的斗争和反抗已经变身为年复一年的四季轮回。植被茂盛,庄稼蔬菜茁壮,麦子收获之后很快就玉米碧绿,果树苗圃郁郁苍苍。
到了村北那有篱笆的苗圃果园。果园里的果子已经长大,一串串、一束束,与被繁复的阴雨打得湿湿的篱笆木杆相互参差着,好像重新赋予了那些枯死的木棍以新的生机。
果园里伸展出来的枝头果实有沙果,有苹果,有海棠,还有些不知名的蔷薇科的果实,大致上都是小而密集,远非商品水果的模样。它们是作为树苗而在这里生长着的,卖出去以后大概率的也是绿化观赏之用;这反而让这些果实显得自然原始,有水果本来的不以大为追求的原貌。
不过,这样的风景之下,却看见有一只刺猬,体型相当肥大的刺猬死在了篱笆下的公路边。刺猬被压死,即使在偏僻的乡间小马路上,这个几率也还是很高。和很多其他动物一样,这几乎没有天敌的小动物的天敌,也是汽车。
由这一段篱笆墙围绕的苗圃果园离开小公路转进田野,沿着水渠边的田埂小路走,走进了开阔的平原,走进了被命名为农业保护园区的地方。纵横的道路和道路边上的树木都很整齐,保持着农业时代的基本风貌,玉米、大豆、高粱都以自己独有的身高和姿态做着一望无际的展示。置身其间,沿着还不高大的护路杨树前行,总有一种在任何园林之中都难以找到的仿佛就是生活本身的怡然。
只是农田里株距、行距相等的果树是既往农业田园里所少见的。这并非是为了直接从土地上增收水果,而仅仅是为了应对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土地征收行为,有树的话,征收标准就会高一些。到时候,即将永远失去土地的农民就可以最后一次从自己的土地上多获得一些。
这不是本地的特例,而几乎是整个华北大地上的普遍现象。土地将被征用,谁也不必再种庄稼,整个大地都将被建筑覆盖。这种不用想也一定是盲动的追求土地利益最大化的倾向,虽然已经使很多普通人都忧虑了起来,但是显然任谁也无能为力。
这种情况在更靠近水库大坝的北白砂一带似乎还不严重,不知道是不是大坝之下的建筑受到限制的原因。古运河从村西倾斜而过,其灌溉的流域面积却显然包括村西也包括村东。一条河和沿岸的造福,是数之不尽的。村东和村西都有大面积的菜地,大面积的菜地里都只是蔬菜和庄稼,这样为了增加未来土地征收款的预防性种树措施还不是很普遍。而本地传统上,因为靠近河流,树木种植又比一般平原上的村庄多些。
古运河两侧,茂盛的植被和偶尔出现的水域互现。河谷地上的苹果园门口,挂着价格牌子,放着苹果筐,筐里满满的都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青苹果;卖苹果的小伙子,坐在台阶上看手机。见人来了,不仅不吆喝,还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能听到果园深处有动静,那一定是他家大人正在摘苹果。
一声声悠远的鸟鸣将这北白砂乡间的安静扩散开来,使人注意到这里依然有既往大河之畔的、山水都不远,脚下却是平原的好风水。虽然村庄和村庄之间距离不远,口音基本一样,生活习惯也一致,但是这样骑车经过一个个村庄发现,逐渐的还是会有一些不一样:比如白砂的老房老院,大门口往往是在一堵墙的中间直接旋进去一座拱形门;有的讲究人家还会有门楣,上书一些“松竹梅”“元亨贞利”之类的吉祥话。经过粉刷以后,这样一道道墙都是浅黄色,只有中间一个拱形门是颜色较重木本色的格式,就会有一种简洁整齐的美。偶尔在门前还可以看到菜园,看到月季花、凌霄花、石榴树、柿子树,就更显得人居与自然之间有一种充分的审美依托关系。
村西的菜地里很多人都在收向日葵,因为隔着水渠,隔着其他的菜地,所以一般都是用蛇皮口袋将砍下来的向日葵花盘背出来的方式。每次背的时候都尽量多,每一个背的人都弓腰驼背,一步步走得很吃力,也很稳。搓向日葵籽儿的程序或者直接就在路边开工,或者是用电动车运回去家去,在院门口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搓。去地里收向日葵的是一般是男人,在家里搓向日葵的则是女人、孩子和老人。这种古老的分工天经地义,与村庄的山水传统和农作风貌完全保持着一致。
在这抬头能看见水库大坝的古老土地上,邻水的便利一直襄助着人们的生活。物产的丰腴与俯仰天地的生活的纯然,即使到了现在,也依然能体会到其间的韵致。
在我骑车漫游的路径上,从张堡到白砂再到田都,这一带总是自己最愿意到达的地方。虽然周围已经公路环绕,汽车的轰鸣隐约可闻,乃至挥之不去,但是作为水源保护地,整体风貌上还基本上保持着农业社会宜人的环境状态,还有相当程度上的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着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