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周末特刊】崔启昌:【不老的面孔(二题)】
不老的面孔(二题)
文/崔启昌
爱“拉大呱”的张大个儿
老家一带,说谁谁爱“拉大呱”,这话里是有余音儿的,意思是光说些没用的。一阵海阔天空,半晌大呼小叫,有时候说不定还弄个脸红脖子粗,或者唾沬四溅、口干舌燥,静下心来挑挑捡捡,这大呱啰嗦那么大篇幅,最终一句都落不了地,啥用都没有。
住村东南梢儿的大个子老张就是一把“拉大呱”的好手。人高马大,走路风风火火,干庄稼活更是哪样都拿得起放得下,只是这老张有个“特长”,喜欢“拉大呱”。村里长辈们说,人家张大个儿青年时就能口若悬河,到老来,拉起呱来还是口若悬河。大呱归大呱,张大个儿每每兴致所至拉起呱来,邻舍们都反应说爱听,没用也爱听。说那大呱有时还头头是道呢!
生产队那会儿,地里种什么庄稼那是队长副队长们考虑的事,碰头商量好了,分工社员该耕地耕地,该打畦打畦,撒种施肥忙乎就行了。张大个儿不乐意消停,插舌摞话当回“上层建筑”几乎是个习惯。队里领导拿出耕种方案,他的话茬子就接上了。“我琢磨着,南岭那几阡地不该种花生,种苞米不孬。”队长说你道个理由听听,张大个儿便很像回事地说:“那几阡地耐旱,种苞米除了打粮,还能多收秸秆,冬里秸秆是牛马驴骡的饲料。”队长接着问他,不种花生,队里老老少少几百口人来年的油料怎么弄?一听这话,张大个儿抬手挠头,一时抓了瞎。“咦?俺没往这茬儿上想哩!”每年春夏两季,队里安排庄稼茬口时,既便张大个儿不在现场,队里的头头们也乐意调侃:要不,咱们再听听老张的高调大论?说完,大伙就一阵哄笑。其实,这笑里没有什么贬意,说着玩儿的成分大些。不过,要是真有一、两个人说,中,找张大个儿来说道说道,大多数会立马收了笑容,摇头的摇头,摆手的摆手。
张大个儿“拉大呱”,有时也能拉在刀刃上,拉出的大呱猛丁起个不大不小的作用也常有。村子不大,不到三百户,小河自北向南穿街而过,东西两崖靠座小桥连着。张大个儿在村里常常走南街串北巷,再就是过桥,走了东崖走西崖地逛悠。干啥?给人家劝架拉仗呗!
一家人过日子难免锅沿儿碰勺子,红个脸,偶尔暴个粗口倒也正常。不正常的是有些街坊偏往牛角尖里钻,爱往死胡同里走。如此,吵架干仗就见怪不怪了。张大个见不得这事,听着谁家动静大就脚底准抹油儿,抬脚急三火四赶过去,听事由,摸个端倪,“大呱”一套一套几乎半点不用考虑就摞出来了。抬杠、吵架,他从影响和睦,影响子女,影响感情,一直拉到部门与单位,拉到国家与国家,拉到国家稳定与世界和平,声音高不说,还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人家吵架的想接着吵都不成,口一张就让他的动静压了回去。张大个儿看似一阵漫无边际的“大呱”,往往都能把事给震住,把吵架动粗的行为给抹得平平滑滑。对这个能耐,张大个儿蛮自豪、蛮有成就感。有街坊偶尔开玩笑小瞧他几眼,张大个儿惯常的反应是“不服?你来两下子试试!”
张大个儿耿直,看不来偷鸡摸狗的下三烂事儿。有年深秋的一个下午,住村后地的纪家三小子抓了只进园刨菜的老母鸡拎回自己家里,邻舍天擦黑找到门上他说啥也不给。凑巧张大个儿路过,他顿觉眼里进了沙子,不容分说推门进院,抓起老母鸡转身给了那位邻居。接下来,你猜怎么着?纪家三小子算是来了“灾”。张大个儿声高八度,一阵噼里啪啦,从做人到与人为善,从听来的三尺巷故事到两家老辈感情,还从未来说到攀亲成家,一直接呱了冒两个钟头,直等到小伙子鞠躬告饶才算完。
现今,张大个儿已至耄耋,村里有后辈问他:“这些年,你拉过多少回大呱?”他往往笑而不答,心说,我哪有数呀!这“拉大呱”是用回数算得清的吗?
张大个儿眼下都这大把年纪了,大呱一直拉。前些天,我回家在村东崖一凉快地上遇到他。他端坐在马扎上,双手扶着拐棍儿正在慷慨激昂地说东道西,话里有伊拉克,有叙利亚,有特朗普、金正恩,还有什么微信、理财、乡村振兴等等若干字眼儿,十几位老邻居听着还都频频点头。转身见到我时,他顿了顿话头道:“大侄子,你在外头见识多,你说如今这社会咋那么多事呀?”
“拉大呱”的张大个儿这话题太大,我竟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告别时,我与他相拥、握手。别看都这岁数了,人家张大个儿握手的劲儿依然蛮大哩!
难得的“干净人”
乡下人讲究干净事倒是好,不过,逢事就怕过了头。像“干净”这码事,你一时不强调不抓,人们就容易邋遢;强调多了,抓得频繁了,闲言碎语立马就能塞到耳朵里:庄户人,成天离不开土坷垃,讲究那么多能顶吃顶喝?听听,这话里是不是多少有那么点儿不满情绪?
杨叔住村西崖,大门口出来后左捌十七、八步就是一条东西斜坡路,这段路他每天少说也得走个十趟八趟。除了上坡下地去菜园得走这段路,没急营生时,他就在这三百来米的路上来回溜达,捡落叶草梢儿,拾石子坷垃,扫烟头碎屑,铲牛马驴骡身后的屎团子。
眼里容不得脏物,把这么长的穿庄路当成自家的待,拾掇路上的乱七八糟,这一晃就是四十来年,还白忙乎,啥银两挣不着,杨叔凭这股子劲儿挣了个外号:干净人。
杨叔家境达不到一般,住着爹娘留下的四间黑屋子。庭院是青石铺的,东围墙根儿有两株繁茂的无花果树,南墙根儿丛生着几墩腊条,出大门得走西厢房过道。老旧宅院不假,但杨叔规整得板板正正,天井里想看个落叶,找个石子纸屑只能想想而已。“咱就这么个人儿,干净点少得毛病。要是在眼跟前丢三扔四,我保准跟人急。”杨叔这话挂嘴边也是多少年了。
庄子里那条斜坡街,没有谁吩咐杨叔管。那年月,村庄街巷都是土路,睛天土、雨天泥,糟糕得要命,弄个专人管要管好恐怕也够呛。杨叔不当官,也不是将,就跟左邻右舍一样,普通村民一位。可他爱干净,那条街似乎成他家的了。大队部屋山上有朝向不一的大喇叭,那原本是人家当官的发号施令的专属物。对这,杨叔当然知道,但他管不住自个儿,常常瞅个后晌饭的工夫一步跨到屋里的话筒跟前,电闸一合就急一阵慢一阵地吆喝讲卫生的事。说,庄里那条街是个脸面,在那里丢脏东西是丢良心,是自己抽自己巴掌,话说得蛮重。有时情绪上来,杨叔还点名道姓地说谁谁弄脏了街面,谁谁踩垮了排水沟,哪家堆草占了路,哪户放土挡了道,末了,还强调个时间,让人家出工修好、清走、弄回原貌。有事关村民猛地一听,觉得自己被曝了光、跌了份,一顿闷气生完,就给杨叔瞎起外名字,什么“埋汰的干净人”、“神经病老头”、“穷抖擞”、“胡讲究”,乖乖,七、八个不止。
杨叔干活很专注,你说你的,就是说下天来,自己就像那头家养的老黄牛一样,认准道儿就一犁耕到头,顶着冷言冷语,没事似的一有空仍旧在那条斜街上溜达,弯腰挪步街面怎么干净怎么来。
不到七十时,杨叔中邪似地得了一场急病,住城里的儿女都还在匆匆赶回家的路上,他便撒手走了。那是个冬天,临近腊月根儿了,杨叔头几天还照例在街上拾掇,天冷得伸不出手,他却一会儿挥着扫帚,一会又执着铁锨,忙得头上都冒热汗。他老伴传话说,杨叔晚上起夜摔了一跤,也没看着有什么淤青伤痕,觉着没啥事,谁知道街上都有“噼噼啪啪”的爆竹动静了,他却不言语一声就走了。杨叔这一走,庄上若干街坊都跟着掉了不少泪水。
庄里大街小巷水泥硬化是杨叔走后第七个年头才弄的。街面一硬化,几百户的村庄陡然亮堂多了。街两旁塑料垃圾桶排成趟,看着蛮像回事的。只是找的好几茬保洁员都事多,街面上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人影,每月工钱倒是照领不误,街上石头蛋子土坷垃、庄稼秸子草秧稞,还有烟蒂巴、粪团子、土堆沙堆柴火垛老是整不利索、弄不干净。
“有个干净人拾掇就好了。”村委议事时,有人说了这么一句活。这话还没落地呢,大伙便齐刷刷地想到走了七、八年的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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