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研究|孙皓晖教授湖畔大学演讲实录(三)

大秦帝国与中国文明重建

时间:2019年06月11日

地点:西安君悦酒店

孙皓晖:在我们中国人的历史观中,为什么会出现一种谈起历史就本能的悲观主义呢?我们来看看唐诗宋词,唐诗还算比较上升的,宋词里面悲观的那种氛围,那种无病呻吟的调子,对我们民族是一种绝大的摧残!为什么它产生在宋代?我们来对比一下,先秦的《诗经》里面没有这个东西,屈原的《离骚》里面也没有这种东西。屈原面对国家的败落和衰亡,他表露出来的是愤激,他宁可以生命去抗击也不会去无病呻吟。我曾经买到过一本书,叫《中国历代咏史诗选》,就是名人咏史,结果我一看,基本上每一首都是悲观主义,完全是病态的。就连李白这样的人,看他写“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头几句好得很,气势很雄壮,最后什么“金棺葬寒灰”,到最后什么都没了。

所以中国人的历史观,最后莫不倒向于历史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比如刘慈欣写的科幻小说,我相信你们比我还熟悉,我也喜欢科幻小说,我甚至想自己写科幻小说。我把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看了三遍,刘慈欣的想象力很宏大,他第一次把科幻小说写出了原理性,尤其写出了宏大的原理性,比如说宇宙文明为什么必然会冲突,他有三个定律,这三个定律也适合人类世界。但是最大的、弥漫于《三体》的就是悲观主义和绝望主义,他已经把历史写到2000多万年以后了,他把人类中所有对于宇宙未来精神的反抗,都视作是无望的,甚至主张无望、主张不抵抗的人获得了正义的地位。在宇宙的毁灭面前,任何力量都是不可抵抗的,而且他构造出了二相箔,把所有星球降维都打击,整个宇宙全部毁灭完了,那要人类干嘛。

相对于浩瀚的宇宙人类还很渺小,从人类的认识论意义上说,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还远远不能揭示宇宙的奥秘,但是我觉得人类之所以存在、人类之所以伟大,就是他精神的伟大,这种精神伟大的根基点就在于永不绝望、永远看见希望,这才是人类!如果人类一出来就永远绝望的呻吟,永远把灰色的、颓废的放在第一位,主导情绪放在第一位,那么人类永远不能前进。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向美国好莱坞学习,我就是单一模式,永远的英雄主义,任何灾难、任何科幻、任何英雄最后必定是欢天喜地回来,哪怕是遍体鳞伤,最后都要活着,都要从海底冒出来、从山洞里面冒出来,这种精神是自觉形成的。你说它对全世界没有影响吗?但是我们的科幻如果去掉这些绝望情绪,去掉里面的灰色情绪,本来在世界上完全可以开创一种新的潮流和体系。因为它宏大的想象力以及对于时空的构造能力,这是很多国外科幻小说望尘莫及的。但是正因为沾染上了中国读书人的这种不良习惯,只要是说历史,必然要悲伤几句,无悲不成诗,让人很是无奈。

另外,类似于曹操的诗,这种正面的继承诗经风格、写史的正面力量代表了我们文明的一种深邃的文学艺术风格,但在唐宋以后慢慢的不成为主流了。这就辅助的注释为什么后2000年可以不去重视它,不只是在文学上,在科学技术发展上也是同样的例子。清代康熙年间,当美国的西部牛仔们还在使用单发手枪的时候,中国的一个军营工程师戴梓曾经制造了一款具有28连发的火枪,但是这款火枪却并没有广泛的装备在军队,也没有人传承改进其技术。最终戴梓命运的结局是罢官流放辽东,在贫病交加中辞世。这位发明者过世后这款枪也消失在了茫茫历史之中。管中窥豹,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对实用技术的发展都蔑视到这样的程度,人们不再能自由思想、不再能自由创造,你说这后2000年还有什么重大意义,这就是我们后2000年越来越悲哀的地方。

在这里我再总体给大家讲两个大的概念。

第一我们的文明,中国的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对比是截然不同的,它的不同性就在于一个是裂变的本质,一个是聚变的本质,中国民族是一个聚变的本质,西方民族文明是一个裂变的文明。所以在中国,谁说分裂就要打仗,因为统一是大家的最高原则,统一是中国政治伦理的第一法则。而在西方则是相反的,这是第一个大家最应该记住的,对比的结论性说法。

第二个就是对于中国历史的分期,最大的概念就是前3000年和后2000年。我们以往读历史,把前3000年和后2000年不分,从来都是一锅煮。所以中国历史的史料是最丰富的,因为天天有记载,但是事事又说不清。我们说不清我们的文明发展阶段,我们也说不清我们文明的核心价值观。如果说要选出十个最伟大的历史人物来,肯定选不出来,选出来的一定是李白、杜甫那些人,就是对社会起最核心作用和领头作用的政治家,实业家、企业家也一个都选不出来。

所以我们文明的重建道路确实是任重道远。那么我们现在为什么要说文明重建,最基本的事实是因为我们现在的文明,现在的中国文明还是农耕经济时代的文明,而不是工业和科学技术经济时代的文明。我们也可以说我们是残破的农村文明和不成熟的城市文明结合起来的一种无法确定形态的混杂的文明种类。

在中国历史的前3000年里,中国已经把历史推动到超越了奴隶制,也超越了封建制,已经推进到农耕时代的商品经济社会了,也就是说我们生产力的变更,完全可以在后2000年的历史中向资本主义发展并完成这个历史过程。但我们2000年竟然没有完成,原因在什么地方?就是思想领域的不断僵化,把我们的创造力全部遏制了。所以我们的文明必须重建,现在我们都在说中国梦,那么中国梦是什么?我认为最大的目标就是我们中国人重新构建一种建立在工业时代基础上和工业时代、科学技术时代相适应的一种社会文明。

就像虽然我们现在有了汽车,进入汽车社会也进入汽车时代,但是我们仍然是农民在开汽车。我们进入了网络时代,但永远是土匪在上网络,当我们一旦戴起面具,可以隐瞒自己,不显示自己姓名的时候,我们内心的肮脏立即暴露出来。那么在网络时代为代表的新科学技术时代,我们应有的文明状态是什么,我们的网络伦理在哪里?始终没有建立起来,所以,我们可以说从国家意识到民间意识,侧重点还是在经济增长上,而不是在文明的社会内涵发展上。

我们从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说了,一个有增长无发展的国家是没有前途的,我们现在仍然继续强调增长、继续忽视发展,那么我们前途和希望在哪里?所以文明重建问题的提出,不单单是一个经济的问题,更是一个社会均衡发展的度的问题。当我们以一种新的手段,比如说现在用网络技术丰富了我们的生活,随之而来就是要努力的给这个领域、给这个新的方式领域建立起一种新的伦理原则,建立起来的这种文明规则是什么?趋利避害的操作理念又是什么?值得我们深入思考。这些东西,有时候不是单个人或企业所能够完成的,更多的时候需要借助国家规范和国家力量。

所以这些是我在前面讲的,当作一个比较长的序言。而大家希望听到一些具体的历史知识,这个我很理解。我首先跟大家说一下秦人在中国历史上的基本重要性,我们为什么今天要以秦人为主轴线来讲前3000年的文明史,就是因为秦人的历史脚步,它能牵动中国前3000年的每一个关键环节和关键因素。所以秦人在前3000年的历史里面不是一个小族群,也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非主力族群,我相信通过这个历史的学习大家都能够了解。

我们经常说中国有5000年文明史,我先把中国前3000年最古老的历史给大家划一个大框架,在大禹治水之前,到底还有哪一些以什么样的生存方式在生存着,我们所知道的历史痕迹很少。可以说只有庄子给我们提供了黄帝之前二十几代领袖的名字。

我在《国家时代》和《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里面,把这二十多代领袖名字都列出来了。庄子叙述那个时代的现状,就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根据庄子的记述和司马迁的《史记》中第一篇《五帝本纪》里面的记述,到神农氏,也就是到了黄帝之前,因为神农氏管理能力太差,他整天只顾挖药导致天下的无序争夺又重新泛滥起来,所以黄帝才被迫发动新的统一部落联盟战争。

黄帝和炎帝、蚩尤等经过多次大战以后,重新建立了新的联盟,华夏大地才开始安定下来,进入了五帝时期。根据考古发掘,我们已经找到人类上百万年历史的生存遗址。在这百万年中,产生国家的历史是最漫长的,到了五帝时代以后,中国的发展步伐就慢慢加快了,五帝是黄帝、颛顼、尧、舜、禹,另外一种说法是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把大禹算作开创夏朝的国君,不算在五帝之内了。不管哪一种说法,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明史最重大的转变是从洪水时代开始的。前3000年历史中有一个最重要的概念就是洪水时代,全世界民族都有关于洪水时代痛苦的记忆,比如说西方圣经里面诺亚方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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