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岭|《红楼梦》中薛宝钗的鹤氅

周岭,文化学者,央视87版电视剧《红楼梦》编剧,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学者。

本文缘起于《红楼梦大辞典》中一个关于“服饰”的条目:“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这个条目诠释的难点是“番羓丝”。笔者是《红楼梦大辞典》“服饰”部分的撰写者。该辞典于1990年出版后不久,笔者有了新的资料发现。借着三十年后辞典修订之机,对条目重新做了改写。改写的意义在于,一个条目的准确释义,不仅可以帮助读者获得更多的相关知识,还可以对各种改编作品的误读予以匡正。

87版《红楼梦》剧照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到,下雪了,大观园里一众宅腻了的“原住民”,加上史湘云,与远道而来的薛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等小姐妹们,在如同“搓棉扯絮”一般的大雪中,兴奋地走了一场让人耳目一新的“时装秀”。那些名色纷繁的材质、工艺、花色、款式,不知道把多少“看官”给弄晕了。其中薛宝钗穿出来的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更是自有《红楼梦》以来似乎就没人弄明白过。

这件衣服读起来实在拗口不说,就连该从哪儿停顿分个气口都挺费琢磨的,更遑论“考镜源流、辨章学术”了。所以,不止是一般读者到此绕着走,便是专家们也只好在频频校订、注疏的时候假装看不见了。


绕过去的“番羓丝”

笔者曾经在1987年参加了《红楼梦大辞典》的编写,其中“服饰”部分的全部词条释义,皆出自笔者之手。因为在更久远的1976年至1979年,笔者就干过编写《汉语大词典》的活儿,算是略熟辞书编写体例。后来在做央视版《红楼梦》编剧的那几年,又一直在给剧组的服化道部门讲课,算是没断了“热身”。所以,服饰器用一类的词条写作,对笔者而言,不算是太生分的差事。

《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1月版

但还是遇上难点了,这便是宝钗的这件劳什子“鹤氅”。既然是《红楼梦大辞典》的词条,那就躲不过去,无论如何也必须给个说法。“装看不见”肯定不行,只能尝试着掰开了解一解。
头两个字“莲青”,说的是颜色。这没有什么难的,“莲青”就是“青莲”,像名为“青莲”的莲花一样,是一种略带浅蓝的淡紫色。接着的两个字,也不难解,“斗纹”者,斗形纹也。“锦上添花”,则有点儿技术含量了。此处非成语也,乃是一种名为“妆花”的织法。“妆花”是织造工艺中最复杂的品种。旧时两个熟练工,一天下来也就织一寸半,相当于5厘米。织的时候还要用不同颜色的线配出彩色来。线的材质,包括但不限于棉、毛、麻等。棉,一定是精纺的棉线,在那个时代,主要是进口的精纺棉线。毛,就有各种鸟兽的毛,尤其是孔雀的毛。毛色越艳丽,织出来的织品越漂亮。丝,一般指的是蚕丝,当然也还有金线,银线,即所谓的“二色金”是也。“妆花”工艺三千年以来只能使用木制的大型织机,一上一下两个熟练织工配合,纯手工操作,至今没有任何现代化的机器可以替代。“妆花”技法久已存在,但名称却始见于明代。清·吴允嘉《天水冰山录》记载,严嵩抄家的大批丝织物中就有很多“妆花”织品。[注1]
清·毛奇龄《明武宗外纪》所收清·吴允嘉《天水冰山录》,上海书店1982年10月版

到了曹雪芹家世居江南的鼎盛时期,也就是自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父辈曹颙、曹頫三代四人“专差久任”江宁织造的六十年间,“妆花”作为曹家的代表作,已到了最成熟的阶段。看来曹雪芹对“妆花”是有深厚感情的,在《红楼梦》中,他给宝玉、宝钗、湘云等风格不同的几位,不止一次地用“妆花”提份儿。诸如“水红妆缎狐肷褶子”和“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等。这“妆缎”就是“妆花缎”。再往下说,“洋线”,是进口的精纺棉线,则又是曹家织机上常用的东西了。早年,凡自域外传入的物件儿,都冠之以“洋”字或“番”字。后来,则将仿品也都顺口归了“洋”类,像《红楼梦》里的“洋锦”、“洋线”、“洋罽”等等。下面,难点来了,“番羓丝”!先绕过去,把容易的说完,再回来慢慢地“拆这个鱼头”。先解释最后一个词儿——“鹤氅”。《红楼梦》里,同一天,有两个人穿过,即宝钗和黛玉。所谓“鹤氅”,名称显得高雅飘逸,其实就是一种有阔边的宽松式无袖御寒外衣。像一床皮毛里儿的被子,往身上一披,叠出领子,有一种似衣非衣的感觉。一般人穿了未必好看,须得骨骼清奇之人,随意着之,便有鹤立鸡群之超脱品相。清·曹庭栋《养生随笔》卷三“衣”类:“式如被幅,无两袖,而总摺其上以为领,俗名'一口总’,亦曰'罗汉衣’。天寒气肃时,出户披之,可御风,静坐亦可披以御寒。《世说》:王恭披鹤氅行雪中,今制盖本此,故又名氅衣,办皮者为当。”[注2]这位王恭,是东晋名士。《晋书·王恭传》说他“少有美誉,清操过人,自负才地高华,恒有宰辅之望。”[注3]举这样的人做“鹤氅”的模特,可知这衣服的不一般。好,“鹤氅”说清楚了。

清·曹庭栋《养生随笔》卷三“衣“类,上海书店1981年8月版

绕不过去的“番羓丝”

终于轮到“番羓丝”了。字数不多,三个字而已,竟使诸多大家未置一词而终未能解更多读者之惑。其实,真正要解诂的,只有一个“羓”字。
当年我在撰写《红楼梦大辞典》“服饰”词条的时候,在这个字上踌躇最久。“羓”有两个义项可能关合本词条:一曰“干肉条”,一曰“一种古代传说中的珍贵的羊”。那时写辞典词条,非常辛苦,全靠搜书读书。如果肚子里没有一些日积月累的“底子”,再如果不会使用“类书”,诸如《太平御览》、《初学记》、《北堂书钞》、《艺文类聚》、《佩文韵府》、《渊鉴类函》之类,则万不可揽这个瓷器活儿。20世纪80年代中期,还没有互联网,连计算机是什么都很少有人知道。不像今天可以上网,谷歌一下,百度一下,一个冷僻字一个眼生的词瞬时拎出。虽然不尽准确,甚至可能出现“鲁鱼豕亥”、“郢书燕说”的误读,但至少可以起到索引的作用,省却了很多大海捞针式的麻烦。当然,即使能够熟用类书,也还是要查证原书。因为“类书”属于“分类抄存”之作,抄的过程中难免抄错。更有一些抄书时还存在的典籍,后来损毁亡佚了。记得早年听吴熊和先生讲“类书”,将使用“类书”称为“有限偷懒法”,就是这个意思了。然而,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并且,即使终日坐在图书馆,也得知道要查找的资料在哪本书里。实际上,还是多少要靠一些运气了。所以,“古代传说中的珍贵的羊”一时无解。当时《红楼梦大辞典》的编写事宜已经进行了六年,到我入伙的当口,截稿时间只剩下六个月。也就是说,其他各部分的词条,已经包产到户写了六年,而“服饰”“器用”一直无人认领。来了个整劳动力,焉有不用之理。于是,交给我了。“服饰”部分须从无到有发端撰写;“器用”部分则在朱家溍、王湜华两位的初稿基础上“厘剔截补”。而且,交稿不可逾时。朱先生的学问极好,湜华兄出身名门,乃父王伯祥是史学大家。只是两位不太熟悉辞典体例,所以要重写以适应辞典要求,岂区区在下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的。所以,这个“羓”字,拖到最后一天,只好按以下文字交差。

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49·661·3) 莲青:即青莲,紫色。斗纹:斗形纹。由多条环形线、螺形线组成,形状似斗。锦:用彩色经纬织出各种图案花纹的丝织品。《六书故》:“织素为文曰绮,织彩为文曰锦。”花洋线:一种进口花线。番羓丝:番指西藏。羓本意为干肉条。番羓丝是形同干肉条的花线缀饰。藏地之女衣多有缀者。鹤氅(chǎng厂):有宽边的宽松式无袖御寒外衣。清·曹庭栋《养生随笔》卷三“衣”类:“式如被幅,无两袖,而总摺其上以为领,俗名'一口总’,亦曰'罗汉衣’。天寒气肃时,出户披之,可御风,静坐亦可披以御寒。《世说》:王恭披鹤氅行雪中,今制盖本此,故又名氅衣,办皮者为当。”[注4]

我曾经就以上对于“番羓丝”的释义,请教过一位国家民委的藏族官员朋友。此公毕业于牛津大学,是个学者型官员。他肯定地说,你的解释完全正确,藏地不只女衣,男衣也有类似的装饰。但我还是觉得不甚踏实,“一种古代传说中的珍贵的羊”是怎么回事呢?

再解“番羓丝”

《红楼梦大辞典》于1990年刊印出版,我在之后便有了对于“番羓丝”的新解,可惜来不及改写了。二十年后复行修订的时候,我已远离了那个圈子,不知道重订的消息。后来,冯其庸先生跟我说,当时没找到我,遂将“服饰”部分交由沈从文先生的嫡传弟子黄能复审看。黄先生是古代服饰专家,据说他阅毕交稿时的意见是,周岭先生的原稿毋庸改动,按照原貌再版可也。

前些时,承张庆善兄见告,《红楼梦大辞典》又要重订再版了。我很高兴,终于有机会了却夙愿了。于是,从负责编审的任少东兄处索来原稿的电子版,将三十三年前的所有不尽意处,批阅增删至自己满意。其中的重点,便是这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
从“番羓丝”的这个“番”字说起。狭义的“番”指的是藏地,如文成公主“和番”,就是这个去处。而广义的“番”则指的是古代中国以西诸国。前述“羓”字可训为“干肉条”,则“番羓丝”就应该是“形同干肉条的花线缀饰,藏地之女衣多有缀者。”而如果“羓”是“一种古代传说中的珍贵的羊”,则“番羓”应该指的是域外传入之优质羊种。顺推之,则“番羓丝”便应该是这种羊的优质如丝一般质感的毳毛。这种羊以及这种如丝的优质毳毛,还真有记载,就在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里。
明·宋应星《天工开物》上卷“乃服“第二卷“褐毡“条,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部精要》1993年3月版
《天工开物》这部书命运多舛,在清代乾隆年间官修《四库全书》的时候,被列为“奇技淫巧”一类,修书不收。不收就是不留,一把火全部烧光,片纸无存,整个中华大地就此绝迹。幸亏此书早年传去过日本,多年以后又从日本传回来,这才得以存续。《天工开物》于我的意义,便是解决了“番羓丝”的问题。
《天工开物》“乃服”章,是讲治丝、织造的,其中“矞芀羊”条说:

矞芀羊,唐末始自西域传来,外毛不甚蓑长,内毳细软,取织绒褐,秦人名曰山羊,以别于绵羊。此种先自西域传入临洮,今兰州独盛,故褐之细者皆出兰州。一曰兰绒,番语谓之孤古绒,从其初号也。山羊毳绒亦分两等,一曰搊绒,用梳栉搊下,打线织帛,曰褐子、把子诸名色。一曰拔绒,乃毳毛精细者,以两指甲逐茎挦下,打线织绒褐。此褐织成,揩面如丝帛滑腻。每人穷日之力打线只得一钱重,费半载工夫方成匹帛之料。若搊绒打线,日多拔绒数倍。凡打褐绒线,冶铅为锤,坠于绪端,两手宛转搓成。[注5]

请注意这几个重点:一是“矞芀羊”是唐代从西域传来,是一种“番”羊。二是“内毳细软”,可以拈成如“如丝帛滑腻”的毛线,即是“一种古代传说中的珍贵的羊”。这种毛线搓拈起来很费功夫,要先用两个手指甲小心地逐根逐丝地将毳毛挦下来,再用铅锤坠着毳毛的一端,两只手慢慢地搓拈。一个人工一整天“打线只得一钱重”,要打够“匹帛之料”则要费半年的时间。
“番羓丝”终于得解。完整的意思,就是“用唐代自西域传入的珍贵品种'矞芀羊’的毳毛拈成的如丝样滑腻的毛线”。而这种特殊的毛线,是用在“妆花”织锦上的绝好材料。用法是与“洋线”配套,具体说来,就是用事先染好色的“矞芀羊”的毳毛打成的如丝样滑腻的毛线做经线(俗称“脚子丝”),用事先染好色的进口精纺棉线做纬线(俗称“耳子线”),挑花结本(即通经断纬),织成花色正反如一的浅蓝紫色斗形纹的妆花锦面料。天啊,总算绕完了!那么,词条应该如何改写,便只是技术问题了。于是,就有了我发给任少东兄的以下正式的定稿文字:

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49·661·3)用“矞芀羊”的毳毛搓成的如丝样滑腻的毛线做经线(俗称“脚子丝”),用进口精纺棉线做纬线(俗称“耳子线”),挑花结本(即通经断纬)所织成的浅蓝紫色斗形纹妆花锦面料的有阔边的宽松式无袖御寒外衣。莲青:即青莲,浅蓝紫色。斗纹:斗形纹。由多条环形线、螺形线组成,形状似斗。锦:用彩色经纬织出各种图案花纹的丝织品。《释名·采帛》:“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惟尊者得服。”南宋·戴侗《六书故》:“织素为文曰绮,织彩为文曰锦。”明·李时珍《本草纲目》:“锦以五色丝织成文章,故字从帛从金……”。锦上添花:用妆花工艺织造的妆花锦。洋线:舶来之精纺棉线。番羓丝:唐代自西域传入的珍贵品种“矞芀羊”的毳毛搓成的如丝样滑腻的毛线。番:域外。羓:古代传说中珍贵的羊种。见于记载的毳毛如丝的域外传入珍贵羊种只有“矞芀羊”。明·宋应星《天工开物》:“矞芀羊,唐末始自西域传来,外毛不甚蓑长,内毳细软,取织绒褐,秦人名曰山羊,以别于绵羊。此种先自西域传入临洮,今兰州独盛,故褐之细者皆出兰州。一曰兰绒,番语谓之孤古绒,从其初号也。山羊毳绒亦分两等,一曰搊绒,用梳栉搊下,打线织帛,曰褐子、把子诸名色。一曰拔绒,乃毳毛精细者,以两指甲逐茎挦下,打线织绒褐。此褐织成,揩面如丝帛滑腻。每人穷日之力打线只得一钱重,费半载工夫方成匹帛之料。若搊绒打线,日多拔绒数倍。凡打褐绒线,冶铅为锤,坠于绪端,两手宛转搓成。”另说,花洋线:舶来之精纺彩色棉线。番羓丝:番指西藏。羓本意为干肉条。番羓丝是形同干肉条的花线缀饰。藏地之女衣多有缀者。鹤氅(chǎng厂):有阔边的宽松式无袖御寒外衣。清·曹庭栋《养生随笔》卷三“衣”类:“式如被幅,无两袖,而总摺其上以为领,俗名'一口总’,亦曰'罗汉衣’。天寒气肃时,出户披之,可御风,静坐亦可披以御寒。《世说》:王恭披鹤氅行雪中,今制盖本此,故又名氅衣,办皮者为当。”

上述文字中,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在改写的同时,作为另一说,保留了原来对于“番羓丝”的解诂文字。理由是,新解固然有“涣然冰释”的意义,而保留旧解,等待更有说服力的新资料予以证实或者证伪,不是更好吗?何必着急宣布“自古华山一条路”呢?作为工具书,最基本的要求是确定性、合理性和可靠性。但有时也要兼顾启发性和思路性,尤其对于有心的读者和研究者应该是不无裨益的。

低调而奢华的“跳出”

说到这里,仍有一个问题要提出来。这件“鹤氅”,名称一长串,复杂极了。但说了半天,也只是说了衣服的面子,里子呢?没提。这可是天寒气肃之时,又在户外,不可能没有里子。里子用什么材料?那位介绍“鹤氅”的曹庭栋说:“办皮者为当。”说得对极了,应该用皮里,而且还应该是“大毛”。什么叫“大毛”呢?旧时穿着皮衣,按照时令气温,分为大毛、中毛、小毛。一般是冬季最冷的时候穿大毛衣服,诸如狐皮、貂皮、猞猁狲等。初冬和冬杪,则要穿中毛衣服,诸如深灰鼠、灰鼠、银鼠等。晚秋和“乍暖还寒”时的早春,则要穿小毛衣服,叫做珍珠毛,即胎羊毛。所谓“胎羊”并不是小羊羔,而是“肚剥羔”。是将怀孕母羊的肚子剖开取出胎羔,直接剥皮熟制而成的皮料。每做一件这样的衣服,要杀多只孕羊和胎羊,残酷至极。这种“小毛”还有个很雅的名字,叫做“一斗珠”,是说幼毛卷曲如粒粒珍珠。乾隆皇帝少时的发妻富察氏,后来的孝纯皇后,一生节俭之极,乃至金玉钗环一律蠲免,只用通草花作为饰品。然而,就是这位让乾隆皇帝“每加敬服”的“恭俭”皇后,却独独喜爱这“一斗珠”的皮料,从衣服到荷包,多多益善。见了“小毛”,就忘了“恭俭”,可见这种皮料的魅力。
至此,我们可以给宝钗的这件“鹤氅”吊上一个皮里了。鉴于人在大雪天的户外活动,这个皮里一定是大毛。再者,能与浅蓝紫色的“洋线番羓丝”的妆花锦面料配套的大毛,应该用紫貂皮最为合适。至此,宝钗的这件“鹤氅”终于可以完整地再现于我们的想象中了。
好了,现在我们把镜头从宝钗的身上缓缓拉开,一起来看一看这个服装秀的全景。略去各自不同的款式、材质和工艺,大概感觉一下曹雪芹给大家分配的色彩。首先,开始集合的时候,一众姐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史湘云虽然穿的是“里外发烧大褂子”,但头上戴的也是“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只有两个人的颜色不同,一个是李纨,穿了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黑色调。李纨因为是寡居,所以颜色受到限制。另一个便是宝钗,穿了件浅蓝紫色的鹤氅。设想一下,如果此刻宝钗也是一裹大红,独一点李纨的黑色,这搭配成何章法?所以,曹雪芹举重若轻,随手给宝钗披上了一件低调奢华的浅蓝紫色。再看这个色彩组合,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一片鲜艳的红色,被一点黑色压住了轻飘。特立独行的一抹浅蓝紫色,如同一株出水的青莲,仪态万方地矗立着、绰约着,是怎样的景象?读《红楼梦》时,如果细味这个段落,是不是应该喝一声彩、浮一大白呢?当然,除了色彩审美的需要,更见心思的,是这件衣服与人物身份、性格、旨趣的契合。宝钗这个小女子,平居穿衣从不事雕琢,“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整部书中,最抢眼的装束,就是这件“番羓丝”了。这才是那个容貌、才具、气质过人的宝丫头,才是那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姐姐。试问,自有《红楼梦》以来,有哪一位画家、哪一部舞台剧、哪一部影视剧给内敛而贵气的宝卿穿对过一件衣服?
至于宝琴的那件“凫靥裘”,其实也是一件“跳出来的”颜色,历来的画家们也从不曾画对过。不过,这却是另一个值得好好说一说的话题了。
87版《红楼梦》剧照

注1:[清]吴允嘉:《天水冰山录》,收于[清]毛奇龄《明武宗外纪》,上海书店,1982年,第113页。

注2:[清]曹庭栋:《养生随笔》卷三“衣”类,上海书店,1981年。

注3:[唐]房玄龄:《晋书·王恭传》卷八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二十五史》,1986年,第2册,第1499页。

注4:《红楼梦大辞典》“服饰”,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121页。

注5:[明]宋应星:《天工开物》上卷“乃服“第二卷“褐毡”条,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部精要》,1993年,子部二,第13册,第1093页。

原刊《文学与文化》2021年第2期,经作者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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