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垦：《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九、十）
文/牛垦 图/来自于网络
《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九）
◎牛垦
该作品写于两岸开放初期，原为电影剧本，差点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阴差阳错未能以影片形式与大家见面。时隔多年，有幸读到牛老师该作品小说版，无论从遣词造句还是从故事情节安排上仍非常值得一读，于是征询牛老师，允许在三秦文学上连载刊发，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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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儿唤女，牛哞羊咩，鸦聒雀噪，尘世的烦扰撕破了一个梦。
媚娘拭去婆娑泪珠，这才发觉，冥思苦坐间，沉沉暮色不知不觉间降临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老黑，可怜的一天水米没沾牙的老黑。
村巷里，人迹罕见，暮色四合，份外显得绵长。左邻右舍的院落里，此起彼伏，不时传来千姿百态的吃喝声和议论声，她成了今晚的新闻人物，连续剧的主角，供人们在菜香酒气猜拳行令饕餮浪谈中佐餐。她也知道，同时老黑也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一个可怜的既遭人同情又遭人奚落的角色，犹象佳肴中的肉骨鱼刺，任人啄反复吮嚼，又被任意吐弃。
媚娘上牙咬着下唇，对尘世充满一个恨！
媚娘的脚步踉跄起来，双膝无力，脚下象踩着软棉，仿佛又返归恶梦般的旧日，脖上吊着破鞋，手中敲着破锣……
“唉，老黑可怜，只说是后半辈有了靠落，谁知……唉，老汉可怜哟！”
是红六在长吁短叹。灯光映照，酒气添色，本来赤红的脸膛显得更红。
“谁让他不足色，老猫馋嘴地勾引人家的女人。”
圆滚滚不见腰身的胖女人剜了他一眼，好象不足色的是他。
“你女人家知道几个萝卜称一斤？”
“就你知道？”
“当然知道。”红六诡谲地意味深长地咂了口酒。
“看把你能的。”
“当然能。是我能上套么？！”
红六颇得意，拈根筷子，敲击碗碟，梗着脖子，晃着脑子，尖着嗓子唱起来：
昨夜做梦梦不祥，
梦见鸡蛋砌院墙；
梦儿岂是团圆梦，
露水夫妻不久长。
好一段桄桄乱弹，唱得高亢激昂，唱得合辙押韵，唱得踌躇满志，长长的颤音甩腔在夜空迥荡。
一张喜盈盈善解人意的红脸膛；
一张呼吸粗重目光灼灼的烫脸膛；
一张因恐惧而变成纸样的白脸膛；
媚娘下牙咬着上唇，对尘世充满一个怒！
沉沉的夜色中，鹤立鸡群地出现一座颇气派的二层楼房，灯火辉煌，七彩闪烁，那是进口原装大彩电在显示能量。土地到户，农家的小日子节节往上窜，但能搭起二层楼的还没几家，偏偏盼盼撑起二层，各种花色瓷板镶嵌，在众目睽睽的仰视中炫耀。该不该满足？该不该自傲？
宋盼盼变成了吴盼盼，吴盼盼心中憋着一股劲，想发家想得发疯了！养鸡养蝎，种菇种菜，夜间扯板打家俱。吴老黑也疯了，跟着养鸡养蝎，种菜种菇，夜间帮着下料扯锯。“沙沙，沙沙”，锯沫似雪，盖住了腿，堆成了山。吴盼盼累酸了胳膊腿，吴老黑累肿了胳膊腿。村人笑吴老黑傻瓜蛋，村人骂吴盼盼黑了心。吴老黑装聋作哑权当没听见。
二层楼拔地而起，没容人高兴几天，惠梅便和盼盼龃龉起来，动不动扯上冬冬回娘家，嘴上明明和盼盼闹，眼角撇着吴老黑。自从宣布没了阶级，这样的冲突更频繁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与盼盼闹着闹着，终不免与盼盼、冬冬三口独霸了整个二层楼。她忿不平，老汉倒劝她；不劝则已，劝倒劝得她心酸，抱着老汉哭，哭得鼻青眼肿。
现在，吴盼盼又要变成宋盼盼，归根正宗，孰对？孰错？！
二层楼上传来了惠梅、冬冬、盼盼的欢笑声。
惠梅：“盼盼，你看我穿这身衣服去看咱爸，寒碜不寒碜？”
盼盼：“还可以……”
惠梅：“你就知道还可以，不行了再换身，别让人笑咱土冒。”
冬冬在机械地学着：“爷——爷——好！爷——爷——好！”
惠梅训道：“要亲热，脸要笑！”
媚娘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酸？是甜？是苦？是辣？
媚娘牙咬着牙，面对尘世，她只想哭！
一勾弯月，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中天，神彩奕奕。几多星星则散漫地缀在四周，象没睡醒，慵懒懒的。
思思郁郁，寻寻觅觅，未见老黑。旋即回家，心想把饭再热热，待揭开锅盖，才发现不见了汤菜，洗净的碗碟齐整整的放在橱柜里，媚娘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她唤着他，走进内室，灯亮着，却没见人，炕中间显眼地少了一床被。
媚娘猛一怔，随即急忙忙向柴房走去，迈进柴门，若不是门扉儿依靠，差点儿瘫软在地。
茅柴堆里，旧景又现，老黑屈体团腰，蜷缩地象个老对虾，身旁伏偎着生死相随的琥珀老猫。
媚娘心一酸，旧珠不禁又潸潸落下来。
没有鼓乐，没有宾客，没有花烛之夜的陈设，更没有闹房的喜庆氛围，只有孤灯相伴，一只琥珀小猫相依。
秋雨萧萧，夜风阵阵，新郎倌老黑陪着新娘白媚发呆。
老黑蹴在脚地，一锅接一锅闷头咂烟；媚娘坐在炕头，一下又一下抚猫，活象两个动作单调的机械人。
鸡鸣三更，风雨声更炽，疾风摔打着雨滴，四野一片噼啪作响。
老黑终于扔下烟锅，瞅瞅依样端坐的媚娘，站起朝炕边走过来，媚娘周身一紧，心兢口颤地闭起了双眼，准备承受做为女人应该承受的一切。
谁知老黑压根没动她，扯过一床被，挟在腋下，闷头走了出去，进了对面的柴房。
单单留下一个媚娘，心兢口颤未休，又添无数个惊疑。
媚娘扯被假寝，她预料他会来的，那游街批斗的滋味不是好受的，那一世丑名儿不是好背的，尽管心中疙疙瘩瘩，她也不忍心拒绝，她绝不会拒绝，他应该得到……他果然来了，急不可待地挨近她，她周身又一紧，心兢口颤地乍开双眸，原来是南柯一梦。
她再也无法阖眼，辗转反侧地想心事，仿佛炕上撒满蒺藜儿。
鸡鸣五更，雨滴声小了，风声却大起来，灯苗儿摇拽，冷气儿袭人，她感到身心森冷。
她可怜起那个执拗古怪的黑人儿，鹊巢鸠据，与心何忍？！便手遮灯苗，推门向柴房走去。
院中风猛，屋外气寒，雨滴打在身上，嗖嗖地冷，媚娘连打几个冷噤。
柴房无门，冷风直往里灌，老黑钻在茅草堆里，屈体弓腰，龟缩得象个线团儿。琥珀小猫偎在他怀里，安然地响着呼噜。
媚娘心中一阵刺痛，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老黑压根没睡着，见媚娘伤情，反倒憨厚地干笑笑，道：“我没啥，你睡去吧，睡去吧……”
“不，要睡一块儿进去睡。”媚娘也吃惊，这句话不知是怎么讲出口的。
“瞎着哩，瞎着哩，”老黑有点慌乱，“话说得瞎着哩。我还是老话，咱不是一个架板上的货……”
媚娘心中苦涩涩的。
“盼他娘，我还是老话，再莫难为你，也莫难为我，我哪匹配你，硬撮到一块也难受……”
媚娘强忍着强忍着，还是没能忍住，哽咽抽泣，不能自抑。
老黑也泪水涟涟。
“盼他娘，为了盼，为了你，咱们就凑合个假夫妻吧，几时想离就吭个声……”
媚娘心如刀绞，猛地扎在老黑怀里，放声悲恸。
风声雨声，声声呜咽；风声雨声，声声悲鸣。呜咽悲鸣声，伴随着两个苦命人。
两个相依为命的苦命人哟，凄风苦雨之夜，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媚娘又做了个梦，黑哥象棵依任被狂风暴雨肆虐摧残的老树，默默地为她母子遮风挡雨……
“盼他娘，为了盼，为了你，咱们就凑合个假夫妻吧，几时想离就吭个声……”
媚娘心如刀绞，猛地扎在老黑怀里，放声悲恸。
风声雨声，声声呜咽；风声雨声，声声悲鸣。呜咽悲鸣声，伴随着两个苦命人。
两个相依为命的苦命人哟，凄风苦雨之夜，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媚娘又做了个梦，黑哥象棵依任被狂风暴雨肆虐摧残的老树，默默地为她母子遮风挡雨……
空中一勾月，地上一盏灯。月旁几多星，灯旁几多情。
奉唤而来的盼盼一家三口恭恭敬敬地坐在媚娘身旁，他（她）们都惊异，老人家今晚是怎么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履穿戴得干干净净，一脸的庄重劲儿。
媚娘疼爱地亲亲怀中孙孙。慈爱地凝视从小跟随自己遭难受罪的盼盼和曾经有过芥蒂的惠梅，柔情脉脉，爱心漾漾，真真地动情了。
盼盼和惠梅也被老人博大的亲情所感动，他们眼泪盈盈地发现，仅仅一天，老人憔悴消瘦了许多，细细地皱纹叶脉一样繁密，鬓角的白发芦花一样显眼，他们预感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就要决定了。媚娘取出紫绸面小盒儿，放在盼盼面前。
“孩子，明天你们就上县城看你爹去。告诉你爹，这白绫儿送给他，他的双宣儿我永远珍藏着。告诉他，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娘这一辈子坎坎坷坷跌跌爬爬，也悟出了一点道理，有些东西比银钱金贵，甚至比男女间的感情金贵。告诉他，我过得很好，我有个好老汉……好老汉……”
媚娘徐徐地说着，语气平缓，神情恬淡。
盼盼和惠梅却惊愕地瞪圆了双眼。
背光处，老黑象只老雕蹴在炕角，大颗大颗的老泪默默流下来……
浩空，月儿落泪了，双颊湿漉漉的，深情地俯瞰着这尘世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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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垦简介
【作者】：牛书强，笔名牛垦，生于1948年12月12日，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曾在宝鸡市话剧团任编剧，现为宝鸡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副研究员，《炎黄》杂志常务副主编。曾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桃柳榆》系列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及数十篇散文、随笔等。在《剧本》、《新剧本》、《当代戏剧》等戏剧刊物发表大型剧本《情同骨肉》、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秦穆公》、小品《猫腻》、《百元假钞》等十多部。作品曾在全国、省、市多次获奖，其中《猫腻》荣获中国剧协全国百优小品大赛一等奖；《百元假钞》荣获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入围奖、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周年佳作奖。大型话剧《家贼》荣获陕西省戏剧创作一等奖，连续演出140余场，获陕西省文化厅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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