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教育专题】超越常人和常态
超越常人和常态
文/程广云
所谓心理健康,是在与生理健康相对应意义上提出的。现代人的健康理念已经更新:不仅确立了生理健康的标准,而且确立了心理健康的标准;并且,不仅识别了不健康状态,而且识别了亚健康状态。在这一背景下,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愈益流行:医院开设心理门诊服务;学校开设心理健康教育课程;单位用人进行心理测验;灾难实施心理危机干预;心理咨询、心理治疗,诸如此类成为时尚。
01
心理健康标准及其根据
心理健康亦称精神健康。何谓心理健康?标准何在?根据何在?
1946年,第三届国际心理卫生大会将“心理健康”定义为:“心理健康,是指在身体、智能以及情感上与他人的心理健康不相矛盾的范围内,将个人心境发展成最佳状态。具体表现为:身体、智力、情绪十分协调;适应环境,人际关系中彼此能谦让;有幸福感;在工作和职业中,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过有效率的生活。”[1]
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和米特尔曼提出“心理健康十条标准”:(1)有充分的安全感。(2)对自己有充分的了解,并能适当地评价自己的行为。(3)自己的生活理想和目标切合实际。(4)与周围环境、事物保持良好的接触。(5)保持人格的完整与和谐。(6)具有从经验中学习的能力。(7)保持适当和良好的人际关系。(8)适度地表达和控制自己的情绪。(9)在集体允许的前提下,有限地发挥自己的个性。(10)在社会允许的范围内,适当地满足个人的基本要求。[2]
按照福柯说法,“健康”、“正常”是被建构的。[3]正像法律建构了违法和犯罪一样,医学建构了异常和疾病。然而,与生理活动相比较,人类心理活动非常复杂,健康和疾病、正常和异常之间差别往往是相对的,制定一个统一的、公认的判别标准非常困难。从目前几个常用标准来考察,第一,个人主观经验。这是最古老的标准,是一种以一般人的心理活动与行为作为参照,进行对比的方法。第二,客观检查指标。这是最现代的标准,包括两种类型。一是医学检查。人脑的生理功能和组织结构受到损害,往往影响心理活动正常进行。但是在许多情况下,心理异常未必表现在生理异常上。二是心理测验(实验)。通过心理测验工具和心理实验仪器检查,判定人的心理活动和行为是否正常。与物理测量相比较,心理测量首先是通过行为表现进行的间接测量,各种主客观因素使得误差不可避免;其次,人的一种心理特征可以在多种行为上表现,测量只能选入其中一或二项作为行为样本进行,测量的标准化必须保证样本的代表性程度,保证测量的信度和效度达到质量标准,但是,由于心理量没有绝对零点,心理测量也就没有绝对标准,测量结果只是确定一个人在量表上的相对位置,需要参照一定标准作出解释。第三,归根结底,上述两个标准都依赖于统计学标准。人类心理特征分布呈常态曲线,多数人居中,即接近于平均数,少数人居于两端。将居中者划为常态,将居于两端者划为变态,这一方法,称为统计学标准。第四,上述标准又决定了社会适应性标准。多数人生活方式构成了少数人生活的社会环境,凡适应者为常态,不能适应者为变态,这一方法,称为社会适应性标准。
因此,关键的问题是:所谓心理健康及其标准预设了一个常人性格以及常态生活的模型。所谓常人、常态,在统计学意义上就是多数人及其日常生活方式。相反,所谓异类、变态,就是少数人及其日常生活方式。但是,在相当一些情况下,前者并非就意味着正常、健康,后者亦非就意味着异常、疾病。譬如,右撇子是多数,左撇子是少数,二者也都正常;异性恋是常态,同性恋以往被人们认为是变态,现在逐渐为人们所宽容;中性一度成为时髦,甚至连变性都逐渐为人们所容忍。须知,我们现在处于多元文化时代,性别、种族差别已经不再具有价值尊卑高下意义,甚至自然差异、文化差异也都不再具有价值尊卑高下意义。健康人能够歧视残疾人吗?什么样的家庭是正常?除了核心家庭之外,丁克家庭、单身家庭不正常吗?我们应当同情地理解不同的人类生态。譬如,一个人的高矮胖瘦,只要不影响日常生活职能,原本都属于正常。但是,由于日常生活许多物事通常是按照多数人的尺度定制的,使得少数人的日常生活显得“不正常”,但却并非确实不正常。
一个定义就是一次归类,一个标准就是一次分类。心理健康及其标准也不例外。当我们将所谓常人、常态确定为心理健康标准时,我们就是按照这一标准区分心理健康、亚健康、不健康三种基本类型的人。当然,分类包括事实分类、价值分类两种。事实分类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价值分类。但是,当我们使用心理健康、心理障碍、心理疾病这样一些术语时,显然就意味着价值排序。首先,就事实说,究竟是先有事实分类,还是先有分类标准?然后,就价值说,究竟是先有价值排序,还是先有排序标准?这个“鸡生蛋”和“蛋生鸡”的循环问题,在生理健康问题上比较容易解决,因为生理健康问题比较清晰。我们一般假定,长寿总比短命好,能够独立地、自由地执行日常生活职能的身体状况总比不能执行日常生活职能的身体状况好。生理健康、亚健康(障碍)、不健康(疾病),三者之间边界是比较清晰,容易测量的。相反,心理状态比较模糊,测量困难。譬如,一个人的个性由于不为多数人所认同,就会形成不适应环境和人际关系不和谐的状态,这一状态内化、积淀到人的心理上,久而久之,就会形成心理障碍乃至心理疾病。但是,即使心理障碍、疾病这一事实判断成立,也不能够决定价值判断。因为应当怀疑、批判、反思的不一定是这个人的个性,而可能是为多数人所构成的环境和人际关系,起码也有两个方面。因此,应当改变的不一定是前者,而可能是后者,或者也有两个方面。然而,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并不引导人们怀疑、批判、反思社会现实,而是引导人们适应社会现实。它只承认“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不承认“合理的也是存在的”。因为改变不了世界,所以就改变世界观;因为改变不了人生,所以就改变人生观。按照它的理念,只有常人常态是健康的,可以列入正册。在这一尺度下,古往今来许多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和科学家等等,恐怕都得打入另册,因为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他们的心态多少就“不健康”或“亚健康”了。这就是心理健康理念的常人常态心理。但是,在心理学中也有一些学派注意到了这一问题,例如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心理学(“第三思潮”)就批判了以病态、变态人的心理来衡量健康、正常人的心理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第一思潮”)和以动物心理来衡量人的心理的华生的行为主义心理学(“第二思潮”),主张以超常人(“自我实现的人”)的心理来衡量普通人的心理,着重心理潜能的开发和利用。[4]这就说明,常人、常态未必是健康的、未必是正常的。但是,“超常”隐含的事实分类标准和价值排序标准仍然取消了人格和生态的多样性,并且以精英来衡量大众。
02
心理健康与科学
心理健康理念之所以流行,首先是因为科学兴盛。我们提到科学,必须具备两个前提,一是它的实验基础,二是它的数学形式。比较所有其他科学,心理学迄今为止是科学化程度较低的学科,它的实验基础、数学形式尚未充分具备。在某种意义上,即使不说它是伪科学,也可以说它是前科学或潜科学。
科学心理测量的产生和发展是心理学科学化的基本方面。由于实验心理学的诞生和发展,心理测量获得了严格的标准化程序。心理测量包括智力测量、人格测量等等。有些以常模为参照的称常模参照测量;有些以标准为参照的称标准参照测量。英国心理学家高尔顿是第一个倡导心理测量的人。法国心理学家比奈是第一个倡导智力测量的人。1905年,第一个科学智力测量——比奈—西蒙量表诞生。1916年,美国心理学家特曼修订比奈—西蒙量表,形成斯坦福—比奈量表,首次使用了“智力商数”的概念,简称为IQ(智商),是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的比值。[5]目前国际常用的个人智力测量主要有两种:斯坦福-比奈智力量表和韦克斯勒智力量表。1990年,心理学家首先使用了“情绪智力”的概念,简称为EQ(情商),并且认为“情商比智商更重要”。[6]
一方面是心理学的科学化,另一方面则由于心理学科学化处于初级阶段或者低级层面,因而心理学研究领域常常伴随伪科学。现在伪科学大半渗透附着于心理学研究中。所谓心灵现象研究就是一个例子。它从古老唯灵论时期的催眠术经过唯灵论时期的招魂术发展到心灵学研究。心灵现象分为两类:一称超感知觉(Extrasensory Perception),是指所有不用任何已知感官获得有关物体、事件、地方或他人思想的现象,包括传心术(Telepathy)、天眼通(Clairvoyance)和预知(Precognition),此三种现象统称为ESP现象;一称意念致动(Psykenises),指用精神直接移动物体,统称为PK;概括起来称超心理现象(PSI)。心灵学研究的性质是伪科学。与科学可控实验相比较,伪科学实验的特点是不可控:一是实验者效应:即持怀疑态度的实验者不能重复成功的实验;二是山羊—绵羊效应:即在相信者(即“绵羊”)面前表演时能成功,而在不相信者(即“山羊”)面前表演时则不能成功;三是ESP和PK的消失和转移效应:即受试者在实验中的ESP和PK功能没有出现,或比原先预想的差,就被称为ESP和PK的消失和转移;四是衰退效应:即在ESP和PK实验中,受试者在一连串拖延后得分降低或测试失败,就被称为衰退;五是害羞效应:即在测试受试者ESP和PK功能时,一旦实验严格控制和测试者密切注视时,受试者的功能消失,就被称为害羞。
心理学研究领域中的科学化倾向和伪科学干扰,这两个方面都折射到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中,是我们特别应当关注的问题。坚持和发展其科学性因素,反对和扬弃其伪科学成分,是心理健康理论和实践工作的基本任务。
03
心理健康与宗教
在日常生活中,应用心理健康理念时时、处处都有它的表现,我们出现心理问题,除了自我调试之外,通常寻找某个可以信赖的亲人、友人或爱人倾诉,而对方也予以劝说,从中我们在心理上获得排解。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无非将这一日常行为专门化和职业化而已。
心理健康理念之所以流行,同时是因为宗教衰落。古往今来,心理问题一直存在,正像生理问题一直存在一样,但是人们原本是托付宗教解决问题的,正像最初甚至连生理问题都托付宗教解决一样。在这一意义上,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替代或者补充了宗教心理慰藉的职能。
但是,宗教实现心理慰藉职能多半是以刺激精神狂热为代价的。这是由宗教具有超越精神决定的。但是这一情况在各类宗教中表现不一。除了原始地方宗教之外,当代世界宗教大致分为三类:西亚先知型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印度神秘型宗教(印度教、佛教等)和东亚智慧型宗教(儒/道教、日本宗教等)。大致地说,由西往东,宗教狂热程度递减,理性程度递增。中国传统的道教以及印度传播的佛教,其中心理慰藉职能十分显著,而狂热精神则比较淡泊,但超越精神也比较淡泊。譬如禅宗提倡以平常心,做平常事,做平常人,已经非常切近现代心理健康理念的常人和常态标准。[7]
04
心理健康与意识形态
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同时是意识形态的替代或者补充形态。意识形态将人的思想按照政治正确(这里不是在当代美国维护多元社会和文化的意义上应用“政治正确”[=“政治中立”]概念,而是在一般意识形态意义上)标准区分为正确与不正确。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将人的心理按照心理健康标准区分为健康与不健康、正常与不正常。值得注意的是:以往马列主义意识形态标准的理论基础是斗争哲学,思想政治教育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就是使人们获得正确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获得正确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而现在心理健康标准的理论基础则是和谐哲学。心理健康教育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就是使人们适应环境,形成和谐人际关系。因此,正像思想政治教育一样,心理健康教育也是意识形态教育,尽管它标榜价值中立,但却连意识形态中立都无法实现。诚然,它并不直接体现统治集团的利益和意志,但却表现常人的心态和愿望,从而间接维护现存社会稳定、发展与和谐的秩序。因此,心理健康教育是思想政治教育的替代或者补充形态。但是,当我们判定一个人心理不健康或不正常时,正像我们判定一个人政治不正确时一样,如果我们不批判不反思判定标准自身问题,那么是危险的。譬如,假如社会现实本身是不健康不正常的,怎么可以只引导人们去适应它,不引导人们去怀疑它?
儒家一方面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具有伦理—政治教育(教化)职能;另一方面则作为民间意识形态,具有心理健康教育职能。儒家所谓“心安”,就是心理健康,还有所谓“理得”,就是政治正确。二者是相辅相成的。[8]
时下广泛流行“莫生气歌”[9]等等,多半是常人日常生活心态的写照。如果我们将传统心理健康观念与现代心理健康理念相比较,其中源流关系就更加明显了,例如时下流行的 “'十不’心理保健歌”[10]。这种心理保健,是常人意识形态的反映,是常态生活方式的诉求。它适用于大多数人——平常之人、中等之人,也可以说就是庸人。当这样一种文化心态成为时代风气时,我们应当懂得,一个不需要巨人并且不能够创造巨人的时代、民族和国家终究是悲哀的。这就是心理健康教育的局限。
05
结语
首先,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具有科学化和伪科学的双重特点;其次,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是宗教心理慰藉职能的替代或者补充,同时消解了宗教的狂热精神,但也消解了宗教的超越精神;最后,我们必须充分意识心理健康理论和实践的意识形态性质,这种意识形态表征了常人的日常生活形态,是理想化的现实或现实化的理想。总之,心理健康理念及其应用既替代了宗教也替代了意识形态,是以科学面貌来出现的灰色意识形态。
通过对心理健康理念及其应用的批判和反思,实现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和反思,这是我们以哲学来干预心理健康的理论和实践。只有充分具备怀疑、批判、反思精神的人,才是通情达理、心理健全的人。
注释:
[1] 转引自周莉、赵妍:《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第12~13页。
[2] 转引自同上,第14页。
[3] 福柯认为:“一般来说,可以说,到十八世纪末为止,医学更强调的是健康,而不是正常;……相反,十九世纪的医学更注重正常,而不是健康”。([法]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第39页。)
[4] 参见[美]戈布尔:《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吕明、陈红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5] 20世纪初德国心理学家斯特恩最早提出。1916年特曼在修订斯坦福-比奈智力量表时,称为智力商数,简称智商(IQ),用公式表现为:IQ=MA/CA×100%。若心理年龄与实际年龄相等,智商为100,表示中等智力水平。这种用比率方法求得的智商,也称为比率智商(IQR)。目前通行的是美国心理学家韦克斯勒用离差表示智商的方法,也称为离差智商(IQD)。以一个年龄组或团体的平均智商为100,标准差为15或16(在韦克斯勒量表中为15,在斯坦福-比奈量表中为16),用计算公式为:IQ=100+15Z,Z是标准分数,其值等于(X-—X)/S,X为测量得分,—X为团体平均分数,S为标准差。
[6] 20世纪末,两位美国心理学家梅耶、萨洛维最早提出。1995年,丹尼尔·戈尔曼出版《情商:为什么情商比智商更重要》,推动了情商的研究。
[7] 例如,至今依然流传的一首禅宗偈颂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宋]无门慧开:《禅宗无门关》十九“平常是道”。)
[8] 例如,郑板桥“难得糊涂”在古代士大夫以及现代知识分子中影响深远:“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9] “莫生气歌”具有多个版本,其中的一个版本是:“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该去珍惜。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来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坏谁如意,而且伤神又费力。出门在外少管事,早去早归少惦记。邻居亲朋不要比,儿孙琐事随他去。娃娃降生皆欢喜,人到终年任他去。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男女老少多注意,莫生气啊莫生气。”
[10] “人生在世不生气,心平气和病不欺,暗生闷气发脾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正视现实不攀比,知足常乐要铭记,富贵名利莫妄求,怡然自得少病疾。胸怀坦荡不小气,小心眼儿要丢弃,生活琐事由他去,有了矛盾冷处理。创造条件不孤寂,广交益友寻乐趣,寂寞孤单寿命短,爱好广泛身受益。心情愉悦不疑疾,杯弓蛇影不可取,心理扭曲早就医,病魔定会绕道去。乐观向上不消极,信心十足有毅力,拥有积极好心态,顽疾恶魔何所惧。人到老年不自卑,应把花甲当花季,人老当要心不老,童心常在神采奕。出言行事不挑剔,顺其自然心如意,严于律已宽待人,搬弄是非更当忌。去掉私心不妒嫉,妒火损人又害己,嫉贤妒能是小人,正直豪爽真君子。遵纪守法不惹事,强暴蛮横遭人议,温柔行善康而寿,作恶多端早啃泥。”(梁兆松:“'十不’心理保健歌”,载《武当》,2003[2],第54页;《祝您健康》,2009[8],第38页。)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