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什么天理，灭什么人欲 | 梅子酒·早茶夜读350
350丨八骏图
梅子酒金句
沈从文对完全无拘无束的放飞自我
同样审慎，乃至苛刻
存什么天理，灭什么人欲
文/ 梅子酒
沈从文在《八骏图》里对都市“阉寺性”进行了讽刺——那些自诩深得现代文明真谛的“千里马”们，也和湘西边城的乡民一样，阻挡不住洪荒爱欲的暗流涌动与潮拍浪打。只是“乡下人”反倒能“复得返自然”，在“人性小庙”里感悟生命真常，而都市的“智者”却用“文明”、“道德”等等所谓的“高尚”作茧自缚，自我压抑到人性变态，堕入更加荒谬残酷的“不文明”、“不道德”的修罗场中。
时至如今，沈从文的这种批判和反思也是很有力量的——“做真正的自己”、“直面人性的真实”确实是亘古不衰的母题。不过，倘若沈从文不是从湘西边城走出来的“乡下人”，怕是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挣扎、迷惘和痛苦——在崇尚遵循天性本能，万物皆灵，自由生长的少数民族文化内核里，儒家“克己复礼”的思想是很难被认同的。
但在小说里，沈从文借“教授丁”说出这样一番话，很有意思：
“大概每个人皆应当有一种辖治，方能像一个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的，受名誉的，受牙痛的，受脚气的；必需有一点从外而来或由内而发的限制，人才能够像一个人。一个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来极其自由，其实他做什么也不成功。因为他不是个人。他无拘束，同时也就不会有多少气力。”
这番话暗合了程朱理学中“存天理，灭人欲”思想。听到这里，请别忙着摇头扼腕——理学思想在很长时期内是被妖魔化的。就以这句“存天理，灭人欲”为例。
“天理”在朱熹的哲学思想中意指道理、规律、秩序、准则、规定性，“天理”既是天之大理，又是物之小理，还是人之道理。“天理”包含着万物之常理，事物之本来规律，社会之秩序，人之道义、情理。朱熹认为：“人生气禀，理有善恶。”同是儒家，孟子持“性善论”，荀子持“性恶论”，而朱熹提出的“存天理，灭人欲”，存的就是人性中的善，天理中的正道，灭的就是人性中的恶，所有的私欲、贪念、伪善，而“灭人欲”的过程，就是跟人的动物本能、自我劣根性抗争的过程——克己省身，修炼心性。
朱子的出发点自然是秉持中正的，只是这朴素美好的愿景在被后世践行、评说的过程中，产生了误解，甚至走偏。近代以降，西学东渐，“五四”前后，人性解放。现代文明在古老封建社会的本土化是个漫长的过程，过程中伴随着或多或少的排异反应，同样也伴随着对传统思想激进冒失的全盘否定。中国古代哲学在那个时期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似乎不对“旧思想”批上一句，踩上一脚，就显得落后了。
沈从文的态度很有意思，他自然是反对压抑人性，崇尚自然的，但他对完全无拘无束的自我放飞同样审慎，乃至苛刻——
“我”的化身“达士先生”对“教授丁”的意见提出了异议，振振有词：
“一个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热闹紧张场面上发展，放在一种变态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发展，从一个艺术家眼里看来，没有反对的道理。一切艺术原皆不容许平凡。不过仍然用演戏取譬，你想不想到时间太久了一点，您那个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世界上尽有许多女人在某一小时具有为诗人与浪子拜倒那个上帝的完美，但决不能持久。您承认她们到某一时会把生命光彩失去，却不想想一个表面失去了光彩的女人，还剩下一些什么东西。”
当教授丁问“那你意思怎么样”时，“达士先生”的回答是：“爱她，得到她。爱她，一切给她。”
可是，在轮到“达士先生”自己，当他遵循本心留下时，却说自己“害了病”：
“一件真实事情，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魂灵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
也许有那么一刻，他的内心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存什么天理，灭什么人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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