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不浪漫
花拳绣腿,实则戏剧深功。甩发功、翎子功、髯口功、顶灯功、矮子功、碎步功、水袖功、扇子功等等,令人目眩神摇,几为忘剧,却是浮在面上的功夫,而内功之深,更是令人赞叹不已。
工力既深,培基复厚,梅兰芳说自己能背演七十出戏,此非童子功不可成就,而梅兰芳父亲一辈,大概能完成三百部。一捧雪、二度梅、三堂会审、四进士,六月霜、七星庙、八件棉衣、九莲灯,此功岂是一般毅力所及。此为背诵功,如举子之于“四书”,失却倒背天书之能,料科考无望。三年学艺,两年效力,期间,死走逃亡,各由天命,车踩马踏,打死勿论,万人瞩目的背后,呜呼噫嘻,并不浪漫。
谭鑫培者,声腔入调,技艺超群。某日某村演毕,需赶下一场,两地间隔数十里,此时已是日薄西山,众人疲乏至极,皆不愿再行。听者听,看者看,听看自取两便,谭恐误场而影响戏班生计,遂对众人讲:“前村不远就有客栈,我们不妨住一宿,明早赶路不迟。”众人满心欢喜进村,不料根本不见客栈,谭顺手指着一户院门道:“就是这家店,我认识里面的少妇掌柜,咱们今夜宿此,当有佳趣。”众人欢喜,争相叩门。果然有少妇秉烛而出,问几位敲门何事,谭答以借宿,少妇道:“我家无男人,不能留客。”谭闻言道:“正因为你家无男人,我们才要住在你家。”少妇一听怒极,大声疾呼有盗贼,乡里四邻闻声,点燃火把,手持锄镐而至。谭慌忙道:“不好,惹祸了,快跑!”言罢飞奔如矢,求生逃亡,其他人则气喘吁吁,紧随其后。狂奔一阵方得以摆脱,却是个个开颜,庆幸未遭暴打,谭鑫培则笑道:“你们还说累吗?”众人方知是计,同时感叹师傅腿脚之灵便。“宁肯挨打受骂,也得去看存才的挂画”,蒲剧旦角王存才以演《挂画》一剧称著。剧中其饰演的少女耶律含嫣,双脚踩跷,站在罗圈椅背上一边挂画,一边雀跃,少女的欢快性格,得以充分展示。而其为练腿上跷功,外埠演出,有马不骑,有车不坐。行时,手揪马尾,跟随疾行,绑绷带双脚不使跷,且一走便是数十里,鞋底磨穿,汗水晒盐,超凡功力,如此练就。人间戏剧,唱做念打;戏剧人间,雨雪风霜。看似腿脚功,实则勤勉力。
国立北平艺专求学期间,李苦禅迷上了尚派武生的大武生戏,后来正式拜在尚和玉门下。攻画之余,坚持练功,常到前门老爷庙与票友排戏,又响应蔡元培“以戏曲加强美育”的号召,力倡将京剧引入杭州艺专的国画教学中。然道有先后,票友就是票友,术有专攻,业余就是业余,据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载:“一次除夕晚会,中央美院大礼堂有演出,李苦禅在京剧《黄鹤楼》中扮赵子龙。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飞扬。为白石老人安排了一张大软沙发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间。男女学生簇拥着他一起看这场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近一千人的礼堂坐得满满的。锣鼓响处,赵子龙出场,几圈场子过后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身扎的重靠,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七上八下,于是报名时的‘啊!常山赵子龙’就累成:‘啊!啊!常,常,常,常……,齐老头笑得前仰后合,学生们、教职员工和家属孩子们登时也跟着大笑起来。”
敬业也是一种功夫。逢有戏时,尚小云一般是上午十点起床,十二点吃午饭,饭后溜达溜达,下午二点又睡,四点半起来,喝点茶,就一声不吭地保养精神。平时他那么大的脾气,也不知道藏哪里去了,无论是谁、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理睬,一心想着晚上的演出。”自我节制,源自职业操守,戏台上谈古论今,尘世中名缠利锁,仰仗权贵,却有抗拒。在妥协与坚持的两难中,若沉湎社交,沉浸酒肉,还会让别人成为自己的习惯,进而操纵生活,丧失思考能力。
不自大,自然大,呆头呆脑,不动声色,身怀绝技,秘不示人。此为虚怀功,所有外功,终究落于此。得一分见解,是一分学问,除一种俗见,算一种进步,心态高而姿态低,内在修为至大矣。披沙拣金,挑肥拣瘦,开宗立派者,就那么几位;裒多益寡,穛物平施,后世念叨者,就那么几出。不是功夫浅,也非不吃苦,内功终欠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