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事

故事里的事

作者：李广生

这件事发生在四十多年前，当时的我，只有几岁。下面的叙述，完全来自另一个人的记忆。他是一个老人，但精神矍铄，说话底气十足，丝毫不显老态。那时，他已经是个小伙子，并且目睹了现场。鲜血，尸体，慌乱的人群，黑沉沉的夜……所以，记忆深刻。

四十多年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在朋友家的客厅，他向我陈述这段往事。我不敢保证全部是事实。因为，记忆是不靠谱的东西，时间和情绪都会让它发生变异。但我努力忠实的记录。其实，记录也有不靠谱的成份。

他是触电身亡的，自杀。尸体挂在电线杆的横担上，黎明时被发现，早已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电线杆下，整整一圈，是他踩过的痕迹。草踏平了，踩的光溜溜的，一个非常清晰、标准的圆形，圆心处竖着一根电杆，上面一具倒挂的尸体。非常诡异。满地烟头。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在这里徘徊了很久。抽完最后一颗烟，爬上电线杆，把手伸向高压线……但也许，他是先爬上电线杆，骑在横担上，抽完最后一颗烟的，眺望一下远方。村里黑压压一片，只有他家，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然后，他……。起早浇地的人，曾见过他，远远的，但没有人能够提供更加丰富的信息。

灯火通明的地方，还有一具尸体。女性，身怀有孕，倒在自家院里。周围大片的鲜血，呈喷射状。临死前，她痛苦的挣扎过，还尝试着扶墙站起来，墙壁上留下手掌的血迹。非常惊悚的场景。有人听见她的呼救，邻居们涌进院子，她躺在血泊中。有人把村里的赤脚医生请来，可是他无能为力。有人跑去大队部报案。

就在一片嘈杂混乱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潜伏在院外，身上带着酒气。他谛听院内的消息，黑夜吞没了他，看不到任何表情。事后，人们才发现他曾在此潜伏。然后，他就挂在了电线杆上了。

如果不是被连刺七刀，如果那把杀猪刀没有那么锋利，也如果他的力气不是那么大，她极有可能逃过一劫。因为她的心脏，位置与常人不同，长在了右边。没有一刀刺中心脏，但是，刺得太深了，刺透了肺叶，造成大出血。

话题从自杀的艰难开始。自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个老人告诉我，不仅仅需要勇气，还有彻底的失望。他的女儿提供一个网上看到的案例：一名女子，先是给幼子灌下农药，然后又自己吞服。最后，她被救活了，孩子没有。我们都不觉得这是幸运。

“因为她偷拿了他的钱，他就把她杀了，她拿钱去干什么了？”老人的女儿提出疑问，这也是我的疑问。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她的腹中，有他们共同的孩子。

他是一名装卸工。在那个挣工分的年代，这是一份不用等到年底就能看到现钱儿的工作。他们几个装卸工，行车途中，轮番请客吃饭，也就是轮番结账。好几次，该他去结账了，一摸兜，分文没有。他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别人就过去把帐结了。回到车上，他恶狠狠地说：“早晚宰了她！”

她是他的妻子，趁他睡觉，把他的钱“摸”走，让他遭遇几次难堪。悲剧的种子因此埋下，但也许仅仅是个导火索。真相，永远是个秘密。

那天晚上，朋友喝酒，喝红了脸，又提起这事，他目露凶光。朋友怕他出事，送他回家。到家后他就质问她，钱去哪了。她说买了东西。他继续追问，东西在哪。她说在姐姐家。她和姐姐嫁在同一个村，而且这是她们的出生地。他冷笑一声，对朋友说，没事了，大家都早点回去睡觉吧。他的表现让大家以为，这件事在当晚已经落下帷幕。两口子嘛，吵架拌嘴，经常的，谁家都一样，吵完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送走朋友，他返回院子，手里多了一把杀猪刀。锃亮，闪着寒光，异常锋利。

他把她揽在怀里，背对自己。屏幕上的恋人，经常这样，耳鬓厮磨。那一刻，她会不会有某种错觉，以为他要亲热？谁知道呢，即便有，也太短了，电光石火一般。还是有的好，哪怕是错觉。因为随后发生的一切，一定使她惊愕万分，惊恐万分，从而对疼痛失去敏感。恐惧总是比疼痛力量强大。他左手卡住她的脖子，右手挥刀，对准她的左胸，连捅七刀。

她发出呼救，呼救声居然是喊“爸爸”。他的父亲，她的公公，住在隔壁。公公跑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应该骂儿子，叫着他的小名儿骂。他夺门而逃。村里绕了一圈，他又潜回，伏在墙外，偷听里面的消息。然后，他来到村外，那根电线杆下……

老人的妻子当年尚未过门儿，对这件往事也不甚清楚，所以听得津津有味。对另一个女人的遭遇，她好像并不同情，倒是对他的自杀，深表痛惜。“绕了多半宿，他都想啥了呢？”她长叹一口气，只是感慨，不是想得到答案。不可能有人知道答案。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记录这个故事，也许是故事发生的那个村子，曾留下很多我童年记忆的缘故吧。

但是，那个村庄，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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