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醉长安【关注公众号:夜读日思】

    乔公子倾情推荐

    孙频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构思巧妙,文笔老辣,从事创作还不到十年时间,却已经是非常有知名度、极具冲击力的年轻作家了,当然了,也是气质美女作家。

    从即日起,讲陆续发布她的一些经典作品,给夜读日思的读者们奉献精美的精神食粮,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并享受这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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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坛黑马奇葩说

    孙频,女,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素来被称作青年作家中的黑马,1983年出生的她早已在学院派中名声大噪。阎连科、韩少功、苏童等一流作家都曾为她站台。阎连科说她的作品是“对永恒生存困境的不竭追问,从黑暗中萃取光明。”韩少功则更为直白地说:“对人性的独到侦测,对经验的鲜活释放,对语言的精准控制,使孙频在文学上高开高走。我既惊讶又好奇,她将要写到哪里去?”苏童给她的评价则是:“孙频的写作从容大气,在新一代的作家群中,她早已脱颖而出。”

    孙频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是一名职业作家,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的一名研究生。她从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目前已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花城》等各类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两百余万字。有小说集《隐形的女人》《同体》《三人成宴》《不速之客》等。作品曾获过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等诸多奖项。

    颇有些学院派气质的孙频还是一位 80后作家中的异类,她的写作有一种老成在。很多看过她作品的人都会以为她是男性作家,或是中老年作家。她的文字让人很难把她跟一个80后的女性作家联系起来。她的作品中有凛冽的清醒,有无望中的救赎,有绝望之后的希望。她在文字中触摸人性的每一处暗角,然后附以尘世的安慰。如此难得的作家,值得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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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青提在这个晚上忽然有种奇怪的不安。

这缕不安像根若有若无的蚕丝一样绕着她,缠绕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上。她看不见它,却觉得它就在那里。那缕蚕丝一寸一寸地缠绕,像是要把她包在最里面了。

她有些轻微的害怕,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她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坐在桌子前的台灯下,一切都没有什么不正常。那缕熟悉的灯光像结在枝头的果实一样稳妥,一切都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严严实实的像砖头一样砌在她周围。灯光很专注,在屋子里挖出了一眼洞,她坐在洞底。灯光之外的黑暗忽然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气息,就像有一株什么植物正在黑暗中悄悄绽放。她,正站在这绽放的鼻翼上。

她坐在那,裹着一条巨大的披肩,把自己裹得像只蛹。然后一只胳膊从蛹里长出来,摸到了手机。她拿着手机犹豫了一下,放下,然后略一踌躇,又拿了起来,那只红色的手机含在她的手里像一张欲开还闭的红唇。几秒钟之后,她终究还是拨出了那个号。这是她男朋友张以平的电话。在拨出号码的那一瞬间里,她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就像一个站在山洞口的人,明知道那团黑暗里裹着一些恐怖的未知,她还是忍不住要向里面看去,看去。那种好奇拧紧了她身上所有的神经,最后竟让她感觉到了一种近似于残酷的快感。电话通了,竟然通了,她情愿他是关机,真的,她情愿他是关机。这样起码她可以给自己一个理由,看吧,他关机了,她找不到他。但是电话通了。电话里空旷荒凉地嘟嘟了三声忙音之后,戛然而止。是被挂断的。

他不接她的电话。

她僵硬地兀自微笑着,盯着自己落在墙上的影子死死地看了几秒钟,就像那里有个人正与她对视着。她落在墙上的影子又虚又大,像一个魂魄。呆了几秒钟之后,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再一次拨出了那个号码。这一次她的动作迅速了很多,一副要速战速决的样子,她不愿意被那些细节一刀一刀地凌迟。这次,电话里只孤单地响了一声,那一声听上去无比荒凉,就像什么东西坠到崖底时发出的最后一声。

他又一次掐断了电话。

她发了狠,把全身的力气都向那只手机狠狠砸去,就像是要砸开它,然后狠狠跳到电话对面的那个人面前。她狠狠地按键,狠狠地再次拨出了那个电话。嘟一声挂断,空谷回音似的缭绕不去。这次她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又一次抓起了电话,她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已经有些抓不牢那只手机了。它像尾红色的鱼一样潮湿滑腻地跳动在她的掌心里,这红色的潮湿忽然让她感到了一些疼痛。仿佛它们是她的血液一样。然而,在这个电话还没来得及拨出去之前,张以平的电话像直升飞机一样降落到她面前了。她接起来,喂?她努力维护着声音里摇摇欲坠的平静。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我不是已经和你说了吗?这四五天里我得把这个特稿赶出来的,白天我没有时间只有晚上赶紧写了,再不写就写不完了。就这几天,啊?你又怎么了?她干干地说,我……没事,就是觉得不和你联系就像找不到你了一样。他在那头说,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是不是?我就是在加班加点地写稿子呢,你没事我就挂了,啊,就这样,嗯。

哐,他挂了。他像是重新掉回了那只黑暗的山洞,再次沉下去了,不见了。孟青提周身沐浴在一种巨大的寂静中,那只喑哑的手机还是以那个姿势挂在她的耳边,像她身体上长出了一只红色的木耳。她站在那灯光的边缘有些木质的苍凉,枯,脆,像一株秋风里的树。手机一点一点落下的时候,她无声地冷笑了。就在他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一定是出问题了。一定。因为她在电话里仔细捕捉着周围的声音,她听到了汽车的声音,那就说明他并不是在家里伏案赶稿,他在外面。或者,他是故意走出屋去接的电话。无论前一种可能,还是后一种可能,得出的结论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他在撒谎。

撒谎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因为谎话的背后一定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就像那黑暗的山洞一样。她让自己避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时候,终究还是撞上去了。是她自己往上撞的,像一只嗜光的飞蛾,像一只嗜血的蚊子,不顾一切地要往上撞。是的,是她自己愿意。是她自己不想往开绕。

张以平是她交往一年的男朋友,他们不在一个城市里工作,张以平在西安电视台做记者。四天前张以平忽然告诉她,他要赶个特稿,白天还有采访任务,所以晚上就得加班加点,他说这五天时间里,他们晚上不要电话联系了。这理由听着还算成立,第一天,她忍住了,第二天她也忍住了,第三天,她还是忍住了。但是到第四天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这第四天里,她忽然像被雪藏了三天刚刚醒过来一样,有一种异样的苏醒和屈辱。她是真的没有知觉吗?她就这样纵容自己装聋作哑下去?因为在理论上,她知道自己得装,装得越傻越好,装得像棵不会说话的植物才好。可是关键是,她是个人,她是个女人。就连装都是需要力气的,这前三天就把她的力气耗光了,就像走在半路上的车提前用光了汽油。于是,她装不下去了。

她抛锚了。

张以平最初对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晚上加班写稿,少联系,都是很寻常的理由。可是,在后来的三天里,在这没有了音讯的三天里,孟青提忽然感觉自己从一间熟悉的屋子里被抛出去了,旷野里独行的寂寞忽然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一个人很忙的时候能忙到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吗?忙成了一堵铜墙铁壁?连插个短信插句话的空隙都没有?她,三十二岁,谈过三次不成功恋爱的女人,她会不明白这点常识吗?那就是,忙,永远不过是一种借口。在忙的下面一定另有真相。因为,一个人如果真的想做点什么,那就是忙死也能把时间挤出来。时间嘛,不过就是牙膏,挤挤就有。

然而,他真忙到了严丝合缝。

这疑虑在三天时间里是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越攒越厚,她看不见它们,它们却像雪一样层层覆盖了她,把她砌成了冰雪的雕塑。她之所以选择了这第四天,是因为,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过了明天那就是不了了之了。他们又恢复联系,一切又和四天前天衣无缝地接起来了,可是,她就真的能做到对这五天视而不见?就像它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她知道,从理论上讲,她应该做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她饶不了自己,更饶不了这理论上的聪明。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不是钉在规则与潜规则里的理论。

挂了电话,她当晚就订了第二天去西安的机票。订好机票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些酣畅淋漓的快感。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她离那真相越来越近了。她紧张而兴奋,以至于全身在瑟瑟发抖。就像,她是一个即将开赴前线的战士,战场上的一切都是未知的,生死未卜。

孟青提和张以平是同行,两个人是在一年前的一个记者招待会上认识的。当时的孟青提正处于感情完全空白期,三次恋爱一次谈得比一次伤。她从二十一岁开始恋爱,第一个男朋友为了科研事业出国了,出去了就不回来了。第二个男朋友让别的女人怀孕被迫结婚去了,他向她是这样解释的,就一次啊,就一次怎么就怀上了呢,怎么就那么准呢?他说他被赖上了,没办法。一年后他又离婚了,离婚后居然还好意思和她诉苦,说他和那女人实在没有什么感情,又没有任何了解,充其量就是个一夜情,却被生生绑到一起,婚后才发现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她真想骂他,你活该,还讲不讲一点责任,和人家做爱连个套子都懒得戴?第三个男朋友为了少奋斗二十年听从家里安排找了个比他大的富婆,就在他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居然还找到她猫哭耗子一般稀里哗啦地流了半天眼泪,还像个烈士一般说了句,今天晚上天上就是下刀子我都要来看看你。她当时真是被催眠了,居然陪着他哭到深夜。人家婚后足有三四个月的蜜月都过了,她才独自从那悲伤里一点一点缓过来,就像麻醉药的效力失去了,伤口便豁然露出来了,竟比原来还要血淋淋。他妈的,原来就一吃软饭的骗子,居然还特意跑到她面前立了次贞节牌坊,以示节烈?婊子!这种豁然的苏醒简直让她恨毒了这个男人。她不过想找个男人一起奋斗平起平坐,谁也不要高攀谁,嫌弃谁,有苦同吃有难同当,结果,人家男人先她一步去了。富婆有房有车有婚史,他袖着两只手直接拎包入住。结个婚就少奋斗二十年,也确实划算。很久以后她还一直在心里嘲讽着那个面目已经模糊的男人。同时她一直有一种很深的羞耻感,这羞耻却是为自己的,自己竟和这样一个骗子加婊子抱头哭到半夜?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她一直忘不掉第三任男友结婚的前一夜,他们抱头哭到后半夜的时候,他走了。他说他必须走,他就是来看看她,看看她他就该走了。她当时只知道哭,就觉得那时候真是生离死别了,那泪都不是往出流的,是往出涌的,是把储藏在身体里的所有的眼泪都要用完的。她死死抱着他不想让他走,她害怕,她害怕到了极点,这剩下的半个夜晚让她一个人怎么过?他就这样把她抛到半夜里?到后来她哭到了精疲力竭,一声都发不出来的时候,那男人还是说,他必须得走了。他一脸演话剧一般的悲伤和肃穆,事后她才想到,人家怎么可能不走呢?第二天就是自己大喜的日子,人家得去结婚啊。他来安抚她大约是怕她在婚礼上闹事?所以把她当个没办完的手续草草盖了个章:我爱你,但我要和别人结婚去了。结果,残留下的那半个夜晚还是她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肝肠寸断地,一秒钟一秒钟地摸到了天亮。到天亮时,她精疲力竭,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在梦中却觉得那男人又回来了,她想,他到底是回来了啊。连忙睁开了眼睛,床上却只有她一个人。那男人躺过的地方是空的,她久久地躺在那里,把一只手瑟瑟地伸了过去,触着那片床单。是凉的,他没有回来。

三次恋爱之后她便有些灰心了,爱又如何?哪一次不是扒心扒肺地爱过来的?到最后却发现剩下的连伤感都算不得了,直接就质变成了滑稽,一路上残存在她身体里像朱砂一样硌着她。后来的几年里她就一个人撑着往下过。她一个人住,几年里数次搬家,刚开始打辆车就能把东西搬走,后来东西越来越多,不得不找搬家公司。有一次她为了便宜租了套郊区的房子,上班得两个小时,下班又是两个小时。那种老房子阴森森的,在里面走路的时候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有一天晚上下了整整一晚上的大雨,她一个人缩在空旷的大木床上,忽然就疯狂地想和一个人说话,哪怕就一句也行。可是她把电话本前后翻了一遍,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她站在窗前打开窗户的时候,忽然看到窗台上睡着两只猫。两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猫,正紧紧地抱在一起取暖。孟青提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它们,忽然就泪如雨下。

再后来,孟青提虽然再没谈过男朋友,却陆陆续续有了些情人。她知道他们不会和她结婚,她也从未想过要和他们结婚。换句话说,年龄越大,她反而越觉得结婚这件事在离她远去。这种情人关系如露水一般,说不来哪天早晨醒来就蒸发了。他们把她当过客,她把他们当过河的石头,踩完一块再踩一块,一步一步才能到得了河对岸。他们每个人给她的那点喜欢和温暖就像一支支的柴火一样,她在深夜里把所有这些柴火堆在一起才能凑成一个取暖的火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过是多支柴火少支柴火的问题。她毕竟不是钢做的,铁做的,她需要有人怜惜,哪怕这怜惜其实就是瞬间的烟花,只是一种假象,那也比没有好。

这样晃了几年进入三十岁之后,孟青提又脱胎换骨地进入了另一番境界。灰败,自由,颓丧,和真正的满不在乎。她连情人都不要了,满大街的男人在她眼里顿时都失去了性别,无所谓男女,具具都是行尸走肉。她只是觉得应该对自己好点,因为上年龄了。于是用的化妆品越来越昂贵,越来越肆无忌惮地纵容自己狂吃零食,填满胃就可以暂时转移感情的空虚,她以此来打发着没有男人的岁月。凋敝灰败的孟青提本想着就这样瞎晃上几年再说,反正已经是老了,索性就再老他几岁。那种近于蛮横的自虐反而让她心生舒服,就像是狂跑了多少圈之后大汗淋漓,把身体里的毒素全排出去了。

在记者招待会上认识张以平的时候,她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时就知道这个男人打不得交道。因为他身上带着一种近于跋扈的颓废和优裕的自信,他嘴角斜斜挂着的一抹笑容像废墟上开出的花,温暖但是带着毒性。只是两天吃饭的时候他们老在一张桌子上,还是邻座。于是在一堆陌生人里面还是变成了速成的熟人。张以平带点流氓兮兮的自来熟,哪句话说出来都不像是真的,嬉皮笑脸的,但是却能把距离迅速拉近。那晚,他们从宾馆游泳出来的时候,张以平从头到脚打量着她说,几天了才知道身材这么好啊,有男朋友没?没有的话就做我女朋友吧。孟青提知道他是开玩笑,也知道他比自己还小两岁,那样的话自己不是老牛吃嫩草吗?她说,你不知道我是你姐吗?他说,哎,你不知道现在就流行这个?她说,你也是马上就奔三的人了,别老在我面前装嫩。他笑着说,那怎么也能嫩出个一两年嘛。她也笑,多久没有女朋友了?他装出认真的样子想了想,一年半了吧。你呢?她说,已经记不清多久了,只觉得好遥远了。他说,那空着不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了?她说,我就愿意空着不行吗?他大笑,空久了就长出荒草了。他一句玩笑却正指到她的痛处。

两个人走出宾馆的门,走到树林边找了两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宾馆在半山腰上,周围都是桃树林。所以宾馆名字就叫桃花山庄。正是初夏,青桃的寒香静静地浮动在夜色里,植物的体味像是被从泥土深处逼出来的,带着些清旷的凛冽。天上的残月有些枯瘦,月光却似涩香的焦糖,流满了漫山遍野的桃林。林边那些大青石也被镀了一层月光,寂静得如河底的卵石,波光水影都从上面过去了。两个人坐在这青石上后忽然却无话了,就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夜色吸走了。两个人面目模糊地相互对视着,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了,似乎这五官也被吸走了,却忽然之间觉得这个人剩下的这些模糊的东西离自己反而近了些。

张以平忽然问了一句,你觉得两个人怎样就是真正在一起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独立出来了,在夜色中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到了她面前。她说,结婚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咫尺天涯?两个人觉得怎么也离不开了就是真正在一起了。他说,别的都无所谓?她说,别的都是假的。他说,婚礼也不重要?她说,那都是给别人看的,都是假的。他说,这些形式都不要了,你不怕男人出轨?她说,一个男人要是真想出轨那怎么出不了,一点形式就能束缚住他?他说,你要是连个婚礼都不要,就不羡慕那些新娘披上婚纱?她说,一件衣服也不过是给别人看的,要真想在一起那就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说,那比如说,我要和你结婚,我们两一人吃一碗麻辣烫就行了,是不是?她也笑,连这碗麻辣烫都可以省掉。他大笑,连麻辣烫都可以省掉?那还剩下什么?她停顿了一下才说,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久久没有出声,桃林之上的月光更澄澈了些,照在青石上,有些清泉石上流的冷寂。两个人像两只被包在琥珀里的虫子,静静地懒懒地沉在那里。张以平忽然说了一句,你看你未老先衰了吧,女人连对婚礼都没兴趣了那就是老了。她静静地说了一句,没办法,自来老。张以平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他忽然正色说,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以为世上绝不会有这样的女人,没想到的是,还真有。我一直觉得要是两个人真的相爱,那就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无论是什么形式,他们都能相爱。这就是自由,达到了自由的爱情才能长久。她笑,你不过是想有一个长期同居的女人给你做饭洗衣,再有无数短期同居的女人围绕在你左右。这才是你的最高理想。他大笑。

后来两个人就回去各自睡觉去了,孟青提本想,他会不会回了自己的房间后又来敲她的门,万一他来敲她的门,她该怎么做?义正言辞地拒绝还是半推半就?他会不会说,反正以后是见不到了,留个一夜情做纪念吧。她呢?则挡在门口凛然地说,你以为和我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可以贿赂我和你上床?我就值你那几句调情?但他没有,一个晚上安然无恙,倒搞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自己心怀企图地等着他来,结果还等空了。简直是被他羞辱了。接下来的两天里两个人也没有再单独在一起过,带着些刻意回避的意思,再然后就各回各的城市去了。

走的时候孟青提不知道他坐在哪辆车上,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她本以为和这个人之间也就这样了,擦肩而过的人。没想到回到北京之后,张以平却开始给她发短信,有时候他说他正在路上,看到了一轮巨大的血红的落日,看得让人想落泪。有时候他说他去吃什么了,她也快去吃。她回短信说,怎么突然开始关心我的衣食起居了,搞得像我男朋友一样。他马上回了一条,不是说好了的么,你做我女朋友吗。他近于一个无赖,可是,她居然有些享受这样的无赖了,竟不愿去拒绝。因为就像轻易看到他有浪子的毒性一样,她轻易就看到了他无赖气下粼光闪现的理想主义,任何玩笑都遮盖不住的根子上的肃穆和忧郁。她想,他之所以会再次联系她,是因为他也在一眼之间把她看到底了。他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凹凸相扣了。当她用这种假设说服自己的时候,她的感觉几乎近于悲壮。那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不世俗,世间却真有。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短信和电话联系,联系了一段时间后,孟青提去西安看了一次张以平。这标志着一段异地恋的正式开始。当孟青提终于承认自己是在恋爱时,她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害怕,姐弟恋加异地恋,以前的男朋友朝夕在一起几年还是要分,姐弟还加异地又能维持多久?可是她又转而安慰自己,如果两个人不应该在一起,那就是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又有什么用。她以前那些男朋友还不是都分了。也许那些看似不近情理的,反而是真的。于是,在这接下来的一年里,她几乎每个月去一趟西安。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每多去一次西安,就多用一次力。原来她身体里还攒着这么多力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攒下它们只是为了在自己最后一次恋爱的时候把它们全部拿出来。就像一个女人给自己亲手做了几年的嫁妆,在出嫁那天这些箱底的嫁妆全部都轰然开放了,一时竟美艳得让人惊心动魄。无论在怎样的岁月里,她都始终给自己留下了火种。原来,过去的那些绝望她不过是被迫的,是为积蓄力量的被迫之举。现在她要给自己解冻。

她给自己买件衣服的时候都要犹豫再三,权衡半天,给张以平买衣服的时候却连眼睛都不眨。只要她在西安的时候,他所有的衣服,袜子,内裤都是她洗,打扫卫生,做饭全是她的事情。她是自愿的。她心甘情愿让隐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些奴性全部复活过来,全部从她身体里放出来,大大小小的她,充斥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她以前以为自己恐惧于女人承包所有的家务,甚至恐惧生孩子,她觉得这些对女人不公平,女人应该有自己的自由。可是现在,她却拼了命地要往这些上面靠。她要制造出她和它们之间的血脉相连。她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打制出一个笼子,再把自己关进去。

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如果一个女人蔑视道德准则,蔑视感情准则,游离于一切准则之外,她并不是自由了,她就像一个外星人一样只能飘荡在人群之上,却进不了人群之中。她想她对自由的渴望不过是一种假象,她更渴望的其实是人群和烟火。她想,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吧,一路走来,渐渐抛掉所有能抛掉的,最后发现只有那剩下的一点点核才是自己的。她说前半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后半句要说什么了。好几次她看着他发过来的短信,无声地却是汹涌地流泪。

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人。她告诉自己,可能他真的是那个站在人群里等她的人。他给了她双重的归依感。自由与世俗上的双重回归。

那个黄昏,张以平还没有下班回家,她一个人把屋子狠狠清理了一遍,地板都是跪在上面一寸一寸擦的,擦完的地板像湖面一样,站在上面她都可以看见自己粼粼的影子和家具的倒影。夕阳的余晖从窗户里落进来,波光潋滟地在她脚下融成碎金碎银。她有些萧瑟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那影子是在湖面上一处遥远的汀洲之上的,芦花丛里,孤绝凄清。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那一瞬间里,她突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她是在一个男人身上孤注一掷。

可是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啊。

她其实是在给自己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好用尽全力,好去补偿自己,好去用忠诚来救赎往昔岁月中她所有的混乱。其实这一切的一切本质上不过是做给她自己看的,她并不需要观众。这样她才能对自己说,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认真也就认真这一次了。所有的最后一次都是悬崖,都是在把自己向纯粹、极致和绝对上逼,因为他们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绝境下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唤出来。比如,在疑似爱情的表层下,从最深的根子里长出了一点血肉相连的真爱。她明白了,她就是这样的,把自己往悬崖上逼。她越是想要那一点罕见的感情,就越是拼命向背光处找。世间万物阴阳相扣,越是荒谬的,越是怪诞的,却越可能是真的吧。

这种悖离本身就是舍生忘死的,也是命系一线的。她知道,她都知道。所以有时候当她坐在张以平的对面微笑着看着他时,她在心里却会突如其来地流泪。因为她知道,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她其实在做什么,他也许真的就以为这不过就是一次普通的恋爱。

孟青提到达咸阳机场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六点。转了两次车到了张以平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她抬头看了看四楼的窗口,灯亮着,窗帘拉着,这说明张以平已经回来了。直到这个时候张以平都不知道她其实已经在楼下了。孟青提只背了一只很轻的背包,她这么做的时候几乎是无意识的,那就是她刻意在让自己轻装上阵。在上楼之前她又向那扇窗户看了一眼,就像一个准备上跑道的运动员在给自己积蓄力气。窗帘是蟹青色的,遮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光都透不出来,使那房间看上去就像一只亘在她头顶的青色的蛋壳,她连道进去的缝隙都找不到。这种拒绝有些激怒了她,她借着这愤怒里生出的力气开始上楼。爬到二楼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气喘吁吁,就像已经在这楼道里爬了十年八年一样。她抓着栏杆爬上了三楼,这时候她像有了高原反应一样,开始大口大口喘气,每爬一个台阶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背着包,佝偻着腰,捂着胸口,一步一步往上挪,像一只背着壳的海底动物在赶路。终于爬到四楼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不是她的了,像一只在她身体里孵化出的活蹦乱跳的动物,急着要出世,一分钟都等不了的,似乎随时都能从她嗓子里挤出来,蹦出来。她向那道熟悉的门走去的时候脚步已经近于蹒跚了,就在这凌乱的支离破碎的脚步中,她还能听见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固执、兴奋而诡异的声音,万一呢,万一不是呢,万一……里面没有什么女人呢?

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敲了三下门。几秒钟之后门嘎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穿着睡衣的张以平站在她面前。在他看见她的一瞬间,他用近于惊恐的声音说了一句,青提?你……怎么来了?但是孟青提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因为与此同时,她的眼睛穿过他的肩膀,看到了屋子中间站着另外一个女人。隔着张以平的肩膀,她和那个女人四目相对了。

真的,是一个女人。

她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万一”两个字正从她身体里往下坠,往下坠,像在无底深渊里滑翔一般。在它们迅速地向下滑去的同时,她的心却一点点地腾空了,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要飞出她的身体了。就在这时,她听见了那两个字坠到崖底的声音,像瓷器撞碎的声音,凛冽而边缘清晰。万一?她听见了它们遥远的余音,袅袅的,却久久不散。三个人站成的三角形稳妥得近于坚固,谁都没有动。似乎稍微一动,就会把周围的空气划伤。

第一个从这三角形里抽出来的还是孟青提。她转身从那扇半开的门里面出来了,就像被它吐了出来。她几乎是飘着下去的,楼道里丢下了一些低低的碎帛一样的抽泣。她像个魂魄一样又飘到了大街上,一辆车朝着她开过来了,她也不知躲闪,就像不认识那是什么一样。她像只从时光隧道里闯出来的史前动物,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最后,这只史前动物笨拙地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饭店,在一张油腻腻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因为,她发现自己连一步都走不了了。她受伤了。她胡乱要了一瓶剑南春,菜都没点,就开始喝酒。她凶狠地咬开瓶塞,倒了满满一碗,然后一仰脖子就全部灌进去了。然后又是第二碗,第三碗。三碗下去的时候,眼前的桌子和人都开始摇晃了,就像是一只只挂在空中的钟摆。她独自微微笑了一下,定定神,又倒了满满一碗。正准备往下灌的时候,一只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拦住了她。她眯着眼睛一看,对面忽然多了个人,再一看,是张以平。他一句话都不说,正看着她。

她的泪刷地就下来了,她力大无穷地推开那只手,把那碗酒一滴不剩地灌了进去。动作娴熟得简直像排练了成百上千次了。他没有再拦她,像个观众一样默默地看着她喝酒。她成了站在灯火深处的演员,只演给这一个观众看,因为只有他知道她在演什么。他今天要是不在场,她就是醉死沙场又有什么意思。她觉得这时候在他面前流泪简直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眼泪根本不够用,酒才是更好的道具。手中的一瓶已经空了,她摇晃着,大着舌头问服务员又要了一瓶,反正有他在,服务员也不怕最后没人付钱。酒拿上来了,张以平夺过了瓶子,她几乎是扑过去两只手夺过了瓶子,她嘴里大声叫着,你管得着吗?为什么要管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管我?我死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就是今晚死了都要把这两瓶酒喝完。以作为对他的惩罚。

又一碗下去了,眼皮上已经有了千钧之力,借着一点残存的意识,她仍在想,他居然这样对她?他居然这样残酷地对她?她是怎么对他的啊,她对他的好就全喂狗了吗?这一年里他们都不在一个城市,按理说,她要做什么他怎么能看得着?可是这一年里她是怎样严格自律的啊,别人给她介绍男朋友都被她一口回绝,情人全部断绝联系,就是有的男人要单独请她吃饭,她都以各种理由拒绝。她其实根本不求他知道,她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她只是觉得只有这样做才算对得起自己这最后一次恋爱吧。她是决心要在他这里立地成佛的啊,于是那混乱的岁月中生长出的忠诚竟力量惊人,宛若奇葩,远胜于常人。

别人是先立后破,她是先破后立,就像一切从废墟上开出的花一样,反而艳丽惊人。可是对他来说,她所有这些忠诚与笃定不过是空中打出的太极,他根本没接住。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演给自己看的。简直是一出悲怆的独角戏。

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黄昏了。孟青提醒来的第一瞬间里的感觉是自己走失了,昨天残存下来的一些记忆碎片像泡在酒里面的标本,她都能看到它们身上血淋淋的神经,但是它们已经死了。她隔着瓶子与它们遥遥相望着,它们古老而新鲜,散发着酒精清冽的气息。突然之间她几乎要怀疑,昨晚的这些记忆是真的,还是只是她的一个梦?她根本就没有来西安,也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女人存在。她想从那张床上爬起来,但是还没有动就坍塌到床上了。她动不了了,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似乎是别人的错安到她身上了。更恐惧的是她的头,突然之间就重了成千上万倍,就像把一座山灌进脑袋里去了,沉沉地压在脖子上。她颓然地伏在那里,她知道了,昨晚她确实喝醉了。这就说明,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

一杯水递到了她面前,她看着那只拿杯子的手就知道是张以平。她闭上眼睛以示拒绝,似乎喝了他那杯水就是向他投诚一样,有失气节。张以平说,快喝点吧,你胃里早就空了。没见过像你这样喝酒的,不要命了?你知道我怎么把你扛回来的吗,后来我实在扛不动了,喝醉酒的人一下沉了好多,我在路上雇了个农民工把你扛回来的。你一晚上不停地在吐,我一晚上都没敢脱衣服,就在这伺候你了。

孟青提扶着沉甸甸的大脑袋,刚喝了半口水就又是排山倒海地狂吐,因为胃里没有东西,吐出的都是黄色绿色的胆汁,颜色看着有点骇人,像植物里挤出的汁液。孟青提一边吐一边带着报复的快感想,把肠子吐出来才好,吐给他看,就给他看。反正她的身体已经是这么备受折磨了,索性把他也拉进来和她一起受苦。都是他把她害成这样子的。胆汁也吐完了,她把脑袋重新挪到床上去,心里想着怎么审问他才合适。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张以平先开口了。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暮色忽然就开口了,他说,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们已经分手了,她只是来看看我,看看我就走了。孟青提想,这么说,这是一次偶然出轨?她不说话,心里盘算着对这样偶尔的出轨事件该怎样应对,是不依不饶地大闹一场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饶他一次呢?毕竟他们之间连个婚姻的契约都没有,没有任何外力上的保障,所以如果不依不饶,很可能会导致彻底破裂,但是如果太容易就过去了,他又断不会把此当回事,以后岂不是更有恃无恐了?

她正在这里盘算的时候,却听见张以平又说,如果你这次不来我和她也就真没什么了,她走了回她的城市里继续生活,可是你突然出现刺激了她,她昨天哭着喊着绝不和我分手,还说要辞职来西安工作。孟青提一听,忽然就慌了,因为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她才准确无误地明白了,无论怎样,她都是不能和他分手的。她决不能接受他被另一个女人突然抢走。如果没有这节外生枝,她也许还要多出些难题刁难他一番,以便让他长个记性。可是突然之间,形势急转直下,她竟然失去主动权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恐惧地问了一句,那你还爱她吗?这是关键,如果他说不爱了,那女人就是要跳河又有什么用?无非都是威胁。他却静静地看着窗外,不说话。她一下子就更慌了,他居然连否认都不屑于否认了?她哑着嗓子又问了一句,那你爱我吗?他继续沉默了几秒钟才说了一个字:爱。她把半截身体从床上抬起来,像个刚从战场上爬下来的重伤的士兵,她仰着脸看着他,泪流满面地说,那就是说,两个你都爱?

张以平回头看着她却不走过去,黄昏中他突然面目模糊起来,就像她看到的只是他在水中的倒影。他说,青提,我现在很乱,给我点时间,你也知道,人的感情不是说没有就没有了,就算是分手了也还会有感情,就像是我现在和你分手了我就不爱你了吗?还是爱的。孟青提心里简直要炸掉了,好个情种,真是多情啊,旧人爱,新人也爱,不分手的爱,分手了的还爱。她真想对着他歇斯底里地喊一句,你还有没有一点原则?你觉得你应该有三妻六妾,应该有十房姨太太,应该见一个爱一个才对?可是,她知道不能这样,她如果这样歇斯底里地爆发一番,无疑就是把他拱手让给那个女人了。她不能这样便宜了那个女人。她喝得这样烂醉如泥,如受了重伤一样狼狈撤退,而把他让给她?好像她是一架被她从战场上击落下来的飞机?休想!她冷笑,说,你就有那么多力气去爱那么多人?他说,因为你在一个人身上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全部,一个人身上有的另一个人身上可能就没有。简直是冠冕堂皇。她接上了他的话,所以你就不得不去爱很多个?他不说话了。

她在张以平的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两夜才开始能下床,真像是大病一场。两天里只能少量喝水,不能吃任何东西,吃什么吐什么,一吐就是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的样子。张以平让她去输点液,她不去,她就要这样天昏地暗地吐,带着点要挟的意思,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但她不能一直这样躺下去,因为她还要回去上班,终究还得开始她在另一个城市里正常的生活。张以平把她送到机场,临走前她对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分手,因为我爱你。你看着办吧。

她让他自己忖度去,联想去,她宽容地摆出一个姿态来,那就是她给他时间。可是飞机刚刚起飞,她的泪就汹涌而下。一个女人在撞见自己的男人出轨后,还要装得像个母亲一样宽容他,还要把牙齿打碎了往下咽,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那些牙齿她根本就是消化不掉的,它们在她身体里一寸一寸咬着她,咬得她肝脏俱损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为什么?她问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么委曲求全。她为什么不上去扇他两个耳光然后扬长而去,她为什么不狠狠一脚踹掉他,把他踩到脚下去。就这样一个男人,她现在才真正知道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尽管一开始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可能有毒,但是她不知道他简直就是唐璜再世。现在知道了又怎样,她一寸一寸地流着泪。因为她爱他。她只要还爱着他,还想要他,她就不能不装,就不能不忍辱负重。

回到北京的一个星期里,孟青提几乎都没有吃饭,看见饭就恶心。她每天就靠喝水维持着,皮肤苍白到了透明,似乎整个人就是一只玻璃的瓶子。一周之内她瘦了十斤。这一个星期里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按捺住自己,呵斥着自己决不能主动联系张以平。她知道现在她有一点主动就是把张以平往别的女人怀里推一步。她按捺自己时就像按捺着一个正在发作的癫痫病人,按住她的手她的脚,却还有她的嘴,她不小心就会咬下自己的舌头来。她手忙脚乱地按捺着自己,这里放下了,那里又起来了。白天上班,时间还过得快一点,晚上那简直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就她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连盏灯笼都没有。她就借助安眠药,一吃一把,真有点担心自己第二天醒不过来了。第二天早晨,她神思恍惚,连头发都懒得理就往单位跑。因为几天不吃饭,走路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在人群里飘着,像只风筝一样,真是连一点点重量都没有了。风筝还有个人牵着,她连只风筝都不如。

她在人群中彻底失重了。

到这个周末的时候,孟青提的第二任男友忽然给她打来了电话,问她最近好不好,要不一起出去吃个晚饭?她当即就答应了,简直连想都没想。她像见了亲人一样冲着他奔过去。前男友叫李冬,李冬在饭店门口一见孟青提吓了一大跳,说,你这是从哪来的,怎么搞得像个木乃伊一样?孟青提在饭店门口当着人来人往就嚎啕大哭起来,她哭着说,我不要吃饭,你带我回你家去,你带我走吧。她像个走丢的小姑娘一样哭着央求这个男人,你带我走吧,因为我无处可去。

李冬离婚之后还没有再结婚,孩子也被前妻抱走了,所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们两个刚进了房间,孟青提就扑过去抱住他,嚎啕大哭。以前对这个前男友多少是有些厌恶的,因为他和别的女人一夜情不说,还和人家有了孩子,最后还娶了人家,后来又离了,走马灯似的。要是换到以前,他就是跪着求她让她哭,她都不干。可是,现在,她见了他真像是见了亲人一般。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给李冬讲了一遍,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说,她以为她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知音,没想到只要是个女人都是他的知音。李冬听明白了,说,这个男人也真是,出轨也就偶尔出了,还这么滥情多情,这滥情多情是比出轨要恶劣许多的。他像是为自己开脱一样,仿佛是在阐述滥情与出轨的本质区别,那就是,一方是表面上的,另一方是深层次上的,后者当然更可怕。而他自己则属于前者,不幸的是,他被一些生理性的机制强迫了,他不得不就擒于一次偶尔出轨。

他把孟青提抱在怀里,一边拍打着,一边哄着她,说,你这个丫头真是个傻子,太实在了,这样的男人还留恋什么,趁早踹了,真是连我都不如。我结了婚才知道你的好,要不还是嫁给我吧。孟青提像截虫子一样缩在他怀里,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如祥林嫂一般把她喝了两瓶白酒的那个晚上讲了一遍又一遍,两瓶白酒啊,她说,你想想,你一口气喝下两瓶白酒是什么感觉。她要强迫他听,强迫他感同身受。最后,李冬说,不早了该睡觉了,你一晚上已经说了一百遍了,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你就是又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嘛。总之这男人不是个好东西,你心里比我还明白。你看你睡哪个卧室,我决不乘人之危乱来。孟青提咬着牙忽地站起来说,你睡哪个卧室我就睡哪个卧室,我还要和你做爱,我要一晚上和你做五六次。李冬呵呵笑着说,我知道,你是想报复他,你看你,到头来还不是也这么俗,有仇必报。不过我绝对理解和支持你,今晚我舍命陪君子,你说几次就几次,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总之一定让你解恨。

孟青提和李冬一晚上做了三次。做完第一次的时候她已经感到厌恶了,可是她硬是把自己从床上拎了起来,抖擞精神再次冲锋陷阵。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像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一样,尝试了以往所有没有尝试过的高难度姿势。她不时发出尖叫声,却不是因为她真的兴奋了,她觉得自己在叫给别人听的,也不是给李冬听的,而是给张以平和那女人听的。他们两个就好像正坐在那里看着他们俩做爱,她就是做给他看的。她那么对他,可是,他居然这样对她。每想一次,她就凭空长出一点力气,以至于让李冬都有点招架不住了。做了三次她连这个男人的脸都不看,因为,今天晚上就是换了别的男人,她还是要这么做。这本身就是她一个人的战场,无论哪个男人都不过是一种背景。她边做边告诉自己,看吧,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是也在出轨吗?那你为什么不能原谅别人出轨?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你和他根本就是一路货色,是一丘之貉。她要把自己比下去,决不允许自己在张以平面前贞节得像个烈妇,这样只能让她加倍失衡。

第二天是周末,李冬出门去了,她不想一个人回去,就继续赖在他家里。上午她起了床,洗了洗头发走到了阳台上。李冬家在二楼,房子是老式的四层小楼,阳台没有被包过,她就坐在阳台上晾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楼下走过了一个人,那人走着走着猛一抬头看到了坐在阳台上的孟青提,竟吓了一大跳。似乎没想到阳台上吊着个人,惶惶几步就走过去了。孟青提无声地笑了起来,她索性把两只腿都搭下去,摆出一副要跳楼的样子。她像只蜘蛛一样在那里专等着来来去去的人一抬头看见她,然后吓一跳。但毕竟是二楼的缘故,虽有不少人看到她吊在那里,却并没有说要来救她。这种恶作剧耗去了她的一个白天,到黄昏的时候,行人渐少,她独自坐在那里还是不肯下去。这一天她真的是等着有人把她解救下去,她把自己当成人质一样挂在那里,就是想着任是谁把她救出去都好。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装在了笼子里的兽,然而这笼子,不是张以平给她的,也不是李冬给她的,是她自己做出来又囚禁了自己。

她坐在那里问自己,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出轨?就她现在知道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张以平,他可以爱一个人,就可以用同样的力气去爱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反正他是都爱,因为每个女人身上都有能让他爱上的东西。他恨不得有三百六十五个女人,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在三百六十五个角度上都能爱上。一种是她自己,她也出轨了,可是她就是和一百个男人出轨了,最后围绕的核还是那么一点,其实就是那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男人,她就不会出轨。她,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在出轨,她也绝不会有出轨的愉悦和刺激。她突然就悲从中来,其实她和张以平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上的,他是九段高手的话,她不过是个学步者。就是把她以前所有的男人都算进来,摞成一摞,排成一队,她也不过是个初学者。因为,她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背叛,她从来都只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真正的东西,一点点就够了,与量无关。那么,她所做的这一切对他又有多少杀伤力?她根本就伤不了他。她想用这种犯罪性的刺激去中伤他,却是把射向他的刃齐齐掷回了自己。

月亮都出来了,她还坐在那里不动,像个真正的囚徒一样。直到李冬回来了,才像摘豆荚一样把她从那里摘了下来。李冬把她扔到床上的时候,她突然看着他说,李冬,今晚我不和你做爱了,你就抱着我睡一晚上好不好?她说完泪就出来了。李冬看着她笑,怎么,报复完了就把我抛弃了?她突然就披头散发地坐起来,冲着他大叫起来,因为报复他一次我就绝望一次,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却还要和你做爱。李冬一怔,说,可是这是你自己愿意的。她已经满脸是泪了,是的,是我自己愿意的,可是,这种形式根本救不了我,和谁做爱只是一种形式啊,不是爱。李冬沉默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你居然这么爱他?她哗哗流着泪却努力对他笑着,她说,是的,我很爱他。李冬说,你以前不是也爱过别人吗?他又不是最后一个,总归会走出来的。她说,不是的,不一样的,你不明白的,什么都是有收稍的,什么都不是无边无际的。李冬走过去摸着她的头发说,女人,谈恋爱是为了让你自己幸福,不是让你找信仰的。我知道,你在他身上试图完成你那点半路夭折的信仰,可是你得明白,这本身就是一种冒险。你得找到一个棋逢对手的人。

这个晚上李冬就一直抱着她,果然没要求做爱,她躲在他怀里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团,她说,对不起。他笑,我不会介意你把我当道具的,以后随时欢迎。她和这个男人在分手后就没有交错过,他们在人群里各自漂泊各自生活,在几年之后却还有这样的机会又抱在一处。重逢的时候,虽然物是人非了,却觉得这个人突然之间真正像一个亲人了。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还是得离开他,还是要去过她一个人的生活,因为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去生活。

可是,两个人还能在一起做一夜的亲人也够了吧。

【未完待续,推荐朋友关注夜读日思,文中插图为老树作品】

简介
这是一幅引人深思的插画

公众号创始人:乔公子,喜欢阅读和写作的暖男,出身寒门,热爱生活,给女儿讲故事创作《新十二生肖故事》系列;喜欢书法、电影影评、业余麦霸,一只思考的山羊,活在温暖的精神世界。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当代青年界》,获得过全国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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