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不须百战悬沙碛,自有笙歌扶梦归——记张充和女士

我从自己妻子张充和那里获得了持之以恒的帮助和灵感,她本人就是一位诗人,一个中国诗歌的终生弟子,以及中华文明最美好精致部分的活生生的化身。

这是汉学家傅汉思所言。

曾有出版社请周有光(二姐允和的丈夫,汉语拼音之父)为充和文集写几句话,老先生一再推辞,说写不了,说充和是个大才女,书法、昆曲都很厉害,谦虚中有着敬畏。

1929年,四姐妹与继母合影。

左起:张允和、张充和、张兆和、张元和,前方坐者为继母韦均一


充和家世

曾祖父张树声是淮军的第二号人物,官至江苏、山西巡抚,署直隶总督,两广总督,成为声势显赫的封疆大吏。父亲张冀牖是教育家,在苏州创办乐益女中。母亲陆英,精明能干,待人宽厚。

充和兄弟姐妹共十个,四姐妹在前,六兄弟在后。

女孩:元和、允和、兆和、充和

男孩: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宁和(继母所生)

有老人说,张母在结婚时没有吃花生,因此生男生女就不是花着生了。

还有人撰文,张家女孩子的名字都带两条腿(有儿字),要跟人家走;男孩子的名字都有宝盖头,要留在家里。

充和自幼在合肥的叔祖母家接受传统教育,书法启蒙于吴昌硕弟子朱谟钦,后师从沈尹默先生。后随丈夫傅汉思移居美国。曾任教于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充和诗、书、画皆工。其诗被沈尹默先生评为“词旨清新,无纤毫俗尘“;书法格调极高,四体皆擅,尤精于小楷;所作绘画清雅,别有韵致。她还长于昆曲,当年主演《游园惊梦》,轰动重庆文化界。

上世纪三十年代于北京香山


手足情深

充和出生八个月,过继给叔伯母做孙女,由上海回合肥老家。第一次到寿宁路家中,已是七岁了。见到三个姐姐和五个弟弟,又高兴,又陌生,像到另一个世界。姐姐们觉得忽然跑出个小妹妹来,更是件新鲜的事。

第二次回家,家在九如巷,充和十四岁。不到一个月,充和要回合肥,三个姐姐办了四个碟子、一壶酒为充和饯行。四人联句,一人一句就是一首诗了。但二姐充和真的喝了几口酒,即时倒在床上。于是大姐、三姐和充和三人凑成了一首诗——更深夜静小楼中,姐妹欣然酒兴浓。盘餐虽少珍馐味,同聚同欢不易逢。

充和说——现在看来,这首诗真是幼稚。但当时我真感到我有三个姐姐对我这么好,还给我饯行。夜间都睡静了,我是第一次百感交集不能睡,做了一首五律:“黄叶乱飞狂,离人泪百行。今朝同此地,明日各他方。默默难开口,依依欲断肠。一江东逝水,不作洗愁肠。”

第二天,大弟宗和知姐妹四人又吃又喝又做诗,没有带他,有些失望,也不服气。他做了一首长短句:天气寒,草木残。送妹归,最难堪。无钱买酒饯姐行,只好对着酒店看。无钱醉,无席餐。望着姐归不能拦。愿姐归去能复来,相聚乐且欢。

充和看了又高兴,又感动。回合肥后,充和把三首诗给举人老师左履宽看,他说宗和的最好。

1946年10月,上海,四姐妹合影。

左起,后排:张充和、张兆和;前排:张允和、张元和


国学深厚

叔祖母重金延请吴昌硕的高足朱谟钦为塾师,悉心栽培充和,又另请举人左履宽教她吟诗填词。充和如是十年,闭门苦读《史记》、《汉书》、《左传》、《诗经》等典籍。

朱先生教学得法,自选教材,还适时讲解同音字、同义词、语法等内容,平时只要充和阅读古籍时圈点句读,不讲解,只答题。

朱先生认为“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点断句读,其义自明。”

充和晚年一直铭感两位恩师,为她奠定了国学的功底。


勤习书法

充和向沈尹默先生学书法,先生为她开了一份应临的碑帖。

“除汉碑外都是隋唐法度严谨的法书,针对我下笔无法,及至见到我的小楷,马上借给我《元公姬氏墓志》,又针对我小楷松懈无体的毛病。他从不指出这一笔不好,那一字不对,只介绍我看什么帖,临什么碑,也从不叫我临二王,亦不说原委,及至读到他写的《二王法书管窥》,才知二王不是轻而易学的。”

晚年,充和回到苏州九如巷家中,每天仍要关门练字三四个小时。

五弟寰和——

四姐虽说回到了家乡,但她练字的习惯仍然不变,一写就是很久,凌晨三四点钟起来,一直写到八点多吃早饭,三四个小时是有的,看着都觉得辛苦,所以问她索字不忍心。

张充和昆曲扮相


文字真切

充和认为,艺术创作的品格和艺术家本人的品格密切相关。

我牢记着一位朋友的话——

日记是戏上一人的独白,信是戏上两人的对白。无论独白还是对白,都是依照戏中的情节说话时,说话的动人与否,全在一支笔上,但也可以说,各类文章都写得好,信于是也写得好。

做人要真切,写信当然也要真切,在信中所表现的要能代表写信人自己,无论对长辈、对朋友,要抱一颗真切的心去写信。

魏晋六朝的文章是那么浮华,然而我们从碑帖中读到的书简是那么简单而有味,真切的诚恳。那虽然过去又过去的文言,却活生生地把一个人的神情表现出来。所以写信要真,然后再谈美。

好文章是从真与美中得来的,写信是没范围的。很可以写得真,写得美,而大家都写应酬信写油了。于是,昧了人的本真,而专从事于应酬了,我希望不这么敷衍下去。


洞察敏锐

这一次,充和在大陆与沈二哥(沈从文,三姐兆和的丈夫)见面后,不谈则已,无论谈什么题目,总归根到文物考古方面去。他谈得生动,快乐,一切死的材料,经他一说便活了,便有感情了。

这种触类旁通,以诗书史籍与文物取证,富于想象,又敢于用想象,是得力于他写小说的结果。他说他不想再写小说,实际上他哪有工夫去写!有人说不写小说太可惜!我认为他如不写考古方面,那才可惜!

沈先生逝世后,充和撰书一幅挽辞,只有四句:

不折不让,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十六个字,确是沈先生一生的真实写照。


优雅细致

充和是真正识得曲中三味的,唱来声情并茂,连人都变得和昆曲一样雅,一样细致。她自己学昆曲非常认真,每首曲子至少拍一百遍,把握了唱腔和气口之后才吹笛子。

1985年,纪念汤显祖诞辰四百三十五周年的大型昆曲演出在北京举行。远在美国的元和和充和都回来了。《游园惊梦》元和演柳梦梅,充和演杜丽娘。俞平伯(北京大学教授,北京昆曲研习社社长)看到两人的一张剧照,说这张照片是“最蕴藉的一张”。

二姐允和想,除了大姐、四妹的表情身段外,可能还有更多的含义。而此时的元和快八十岁了,充和也有七十余岁了。


异国情缘

当别人猛夸四姨奶充和如何优雅、风雅时,和庆(二姐允和的孙女)更多的是考虑到四姨奶的娇小、孤零和简朴。

充和告诉和庆,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汉思的书要整理,许久以来欠的信要还,还要恢复往日的功课——练字,总之她将努力回到旧日的生活规律中去。

令和庆感到欣慰的是,汉思去世后,她不再劳累,精神、健康均在恢复中,人也胖了起来。

汉思是世居德国的犹太人,精通德法英意文学,他在加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到中国学习中文,从事中国历史、文学的研究和教学,是名副其实的汉学家。1948年11月,充和与汉思喜结秦晋,次年1月两人赴美定居。

和庆记得——有一次,我问四姨夫汉思:“当年你和四姨奶谁追谁?”他带着诡秘的笑容,慢条斯理地告诉我:“难说。”

哇,真酷!


坚强淡然

充和回忆——

最艰难的时候不是战乱流离时,反倒是十六岁回家的时候,从襁褓时被叔祖母抱回合肥老家后,虽然中途也曾多次回到苏州的家,但终谈不上朝夕相处,叔祖母去世后,母亲也去世多年,回家后要面对一切。

“因为很多事情都需要适应,很多东西都需要学,我从来没有学过数学,家里每个人都想帮我忙,可是我真的很怕数字,一想到数学就头痛。“

访问耄耋之年的充和——

她安坐在书桌前,笔墨纸砚有序地摆放着,桌上的书法墨迹尚未干透,淡淡地说,我从十六岁就是一个人了,我什么事都经过,挑战啊,什么困难啊,什么日子我都能过,都行,都可以,我不大在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说完后,她面对着摄像机,用手轻抚头部,一脸的平静。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别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这是充和送给外甥女凌宏的一幅立轴。

书法家欧阳中石撰文——充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家,而是一位学者。无论字、画、诗以及昆曲,都是上乘,很难得。她一贯保持原有的风范,格调极高。像昆曲,她唱的都是真正的,没有改动过的。书法上的行书、章草非常精到,尤其章草极雅,在那个时代是佼佼者。

2015年6月17日,这位佼佼者与世长辞,享年102岁。

本文由佳易博览出品
公众号转载务必注明来源
版权声明:我们尊重原创。文字、图片、视频、音频和素材,版权属于原作者。有些文章在推送时因某种原因与原作者联系不上,若涉及版权问题,请原作者联系我们。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