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城南旧事》,是我童年时代最爱的电影之一。总也忘不了,林英子那双大大的、好奇而又伤感的眼睛。说其伤感,是因为她在13岁那年,父亲林焕文因肺病过世,她的童年早早结束。从此,她勇于负起照顾寡母弟妹的责任。如今,身为中年老母亲,再读英子的次女夏祖丽所写的《林海音传》,竟被其中的英子妈所吸引。英子妈15岁嫁人,29岁守寡,独自一人带着7个娃,却拥有了晚年之福,这简直就是逆风翻盘,人生赢家吗。
英子妈,大名黄爱珍,原姓简,只因简家儿女多,于是过继给人丁单薄的黄家。黄家父母,待她视为己出。爱珍性情温顺,聪明活泼,由于家境的原因,她未能读书识字。爱珍15岁那年,她遇见了她的白马王子,官二代林焕文。林焕文,祖籍广东蕉岭,是由中国大陆移民台湾的第六代。父亲林台,负有诗名,曾做过头份的区长,在当地是受人尊重的长者。林焕文本人,毕业于台湾最高学府——台湾总督府国语学校师范部,对中文、日文两种语言,自由运用,加上写得一笔好字,顶呱呱的人才。在这个闽南人聚集的天地,没想到,被娇小白皙的爱珍吸引,两人结合。别看爱珍年纪小,可对自己人生的掌控力实在了得,想想看,在她周围,论家世,论才学,论颜值,哪个比得上林焕文?1917年,林焕文带着已怀孕的爱珍,离开台湾,来到日本发展,开了东成商会,做网球拍线和缝衣针的生意。1918年3月,长女英子的到来,爱珍当妈了。异地他乡,只有丈夫一个亲人,但爱珍安然自处。丈夫爱好交际,喜喝大酒,晚上可从街的这一头,喝到那一头,夜不归宿。但天空飘着五个字,全都不是事,在爱珍看来,丈夫爱家爱孩子,其他的就一笑而过了。
三年来,在日本的生意,并无太大进展,于是林焕文携妻带女,回到台湾。将妻儿安置妥当后,林焕文决定坐船到北京,寻找机会。在北京,凭借一口流利的日语,他在日报《京津新闻》找到工作,又返回台湾接来妻儿。从1923年3月,爱珍毅然漂洋过海,跟随丈夫开始北漂生涯。在北京,爱珍与丈夫都爱听戏,那些历史故事、典故传奇,都是从戏里听来的。此外,家中的手摇留声机,也是爱珍的好伙伴,时常放上唱片,百听不厌。谁说只有读书,才能有文化?其实,读书的目的在于明理。读书若不明理,就只能是两脚书橱。在皇城根蔚蓝的天空下,在一年年京派文化的熏陶中,爱珍这个小妈妈,俨然脱胎换骨,已是成熟的家庭主妇了。
1925年,爱珍生下长子燕生。在丈夫看来,简直奇功一件。为何?英子上面,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英子下面,还有秀英、燕珠两个妹妹。五朵金花之后,林焕文终于见到了接户口本的儿子,能不欣喜若狂吗?于是,专为爱子请了奶妈,就是我们熟悉的宋妈。1927年,也是爱珍最辉煌的一年。作为林家少奶奶,丈夫事业有成,已在北平邮政总局工作,担任日本课课长。此前,林焕文最小的弟弟林炳文,首先在父亲的安排下,投奔大哥。随后,妻子儿女也进京团圆,再加上二弟昌文的独子阿烈,林家四兄弟,已有三房在北京定居。1927年这一年,英子的爷爷林台、奶奶徐爱妹,千里迢迢从台湾来京,住在了长子家里。为迎接父母大人,林焕文买下整担的花。作为家庭主妇的爱珍,孝顺有加,自然准备了各种美酒佳肴,以享亲人。丈夫,就是爱珍的天。之后,在每年过年前,林焕文总要上前门“瑞蚨祥”挑一批料子,找来裁缝,为家人量身定做漂亮的新衣裳。一家人穿上新衣,上照相馆照张全家福,寄给台湾的亲人。比起在头份大家庭,北京小家庭的自由生活,让爱珍呼吸明快,喜悦有加。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1931年5月,丈夫因病离世,年仅44岁。而爱珍,只有29岁,还有七个娃——13岁的英子、11岁的秀英、8岁的燕珠、6岁的燕生、5岁的燕瑛、4岁的燕玢和2岁的燕璋。在京的台湾同乡,都为林家担忧,为爱珍担心。尚无谋生能力的爱珍,该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呢?远在台湾的公公林台先生,几次三番地写信给儿媳:“孤儿寡母留在外头太艰苦,回家乡来吧!”一般人,如遇此种境况,大都会选择回乡。毕竟,公公曾是一方乡绅,有名有望,有照应。但爱珍,又一次利用她对人生的掌控力,作出了她认为最好的选择。作为长女的英子,首先就不肯:“我才不回去念日本书!“
爱珍自日本回到台湾,曾在大家庭里生活过,自然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林家是头份客家大家庭,妯娌们轮流烧饭,她一样得轮班。娇小的个头儿,缠过足又放足,得搬张小板凳,站上去,才够得着大灶,惹得家人偷笑。那时的她,虽然丈夫远在京城,但毕竟是林家长子,也能为她遮风蔽雨。如今,丈夫归西,她一妇道人家,带着七个娃,只能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呼吸惯自由空气的爱珍,是绝对不肯的。话不能明说,爱珍还是让英子写信给祖父,说明原因——我现在已经读到中学二年级了,弟弟和妹妹也都在小学各班读书,如果回家乡去,我们读书就成了问题。我们不愿意失学,但是我们不能半路插进读日本书的学校。……我们是不愿意回去读那种学校的,更不愿意弟弟妹妹从无知的幼年就受那种教育的。妈妈没有意见,她说如果我们不愿意回家乡,她就和我们在这里待下去,只是要得到祖父的同意。亲爱的祖父,你一定会原谅我们的,我们会很勇敢地生活下去。就是希望祖父常常来信,那么我们就如同祖父常在我们的身边一样地安心了。……
丈夫走后,丰厚的工资收入没有了,只有一些相对微薄的抚恤金。此时的爱珍,为节省开支,发挥出她超强的决断力,先是辞去了车夫、奶妈,接着搬家,从梁家园的两层小楼,搬到南柳巷晋江会馆。晋江会馆,是专为福建、台湾的乡亲居住,因有其他房产出租,所以可以免费居住。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打头风。在丈夫故去的第二年,爱珍又接连失去四女燕瑛与小儿燕璋。两个孩子,皆因病离世,不知吃了多少药,打了多少针,还是没有救回。从此,爱珍与五个孩子,相依为命。每天,五个孩子围着贤惠、坚强、从不抱怨的爱珍过日子。爱珍脾气好,由着他们,不像爸爸那么严格,并为他们做各式各样的台湾小吃——蒸萝卜糕、搓糯米丸子,把青蒜爆香煮咸丸子吃,用红糖姜汁煮甜丸子吃。同乡、朋友、同学进进出出这个家庭,大家都觉得自在,一点拘束也没有。下班回家,他就坐在会馆的廊檐下拉起胡琴,而英子与妹妹们就在屋里歌声不断:“小麻雀啊!小麻雀啊!你的母亲哪里去了?我的母亲打食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英子还有两册《一百零一首好歌》,一本中文歌,一本英文歌。姐妹们一遍遍唱着,唱得好开心。在爱珍这里,虽然丈夫英年早逝,但再多的矫情,也挽回不了他的生命,那干嘛把自己弄得凄凄惨惨滴,连带孩子们也憋屈。如此,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心的。我的生活我做主,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那么我选择乐观,这是爱珍最真实的想法。
就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天,英子瞬间长大了,帮助妈妈扛起了一个家。丈夫在世时,爱珍事事都听丈夫的。现在,爱珍事事也征求英子的意见,她需要一个商量的人。在弟弟妹妹心目中,大姐就是主心骨。开学了,大姐领着他们去注册;大姐给他们买新制服、新鞋;大姐给他们订《儿童世界》和《小朋友》杂志……他们有不会的功课去问大姐,有不懂的事去问大姐,大姐说不行,他们不敢违抗。日子飞快,林家四姐妹,出落得越来越标致,英子聪慧,秀英秀丽,燕珠甜美,燕玢可爱。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家中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爱珍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当然,没有积极乐观的妈妈,哪有朝气蓬勃的孩子?爱珍,功不可没。英子这样评价妈妈:父亲去世前在北平的日子,是最幸福的,但自父亲去世(母亲才二十九岁),一直到我成年,我们从来都没有太感觉做孤儿的悲哀,而是因为母亲,她事事依从我们,从不摆出一副苦相。我们有一个和谐的、相依为命的家庭,那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贤良从不诉苦的母亲。1936年,次女秀英,嫁给了中法大学的学生陈祥霖。自此,爱珍成了岳母。不久,陈祥霖带着秀英,远赴日本,进入早稻田大学读书。同年,秀英生下女儿青梅,这是爱珍第一个孙辈,那年她才34岁。
夏承楹,北师大外文系毕业,中英文俱佳。夏家老太爷夏仁虎,举人出身,曾任国会议员、财政部次长及国务院秘书长,精通诗文词曲。夏家有八子一女,夏承楹排行老六。公公夏仁虎,知道英子自幼失怙,勇于负起照顾寡母弟妹的责任,对这个六儿媳很看重。婚前,他对这对新人说,他对他们的婚姻最放心。在长女的婚礼上,爱珍与亲家母,同一装束,上身是大红织锦上绣着鲜艳的大牡丹,下身是宽大长裙,下摆绣有龙凤图案。两人均个子不高,站在一起,就像是姐妹俩。只是爱珍足足小了对方三十岁,那年她才37岁,也仅比姑爷夏承楹大了7岁。婚后的英子,住在夏家永光寺的大家庭里,回娘家,只需走路十分钟。有时,爱珍也来到夏家看女儿,这位一口闽南腔北京话的林亲家母,不卑不亢,风趣亲切,特受欢迎。两个女儿,都嫁与了好人家。自此,爱珍的心事,已完成五分之二。此后,有长女撑起一片天,爱珍自然落得坐享其成。
细数爱珍的一生,是早熟的人生,15岁结婚,29岁守寡,81岁去世。细数她的直系子、孙、媳婚等四代四十多人,没有太保太妹,没有吃喝嫖赌不良嗜好的。由此看来,她虽早年守寡,却有晚年之福。1983年夏天,爱珍走的那一天,长女英子为她换上漂亮、干净的衣服。此前,她已病了好久。爱珍去世两个月,《城南旧事》在台北重新排印出版,英子在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先母——林黄爱珍女士——一位中国的女儿,中国的妻子,中国的母亲。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书写自己人生的编年史。无论阳光灿烂,还是风雨交加,每个人终归只能抱紧自己人生的剧本,热爱自己的剧本,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控人生。正如老子所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你与你自己的关系是所有关系的开始,当你相信自己,并与自己和谐一致,你就是自己最忠实的伴侣,这就是所谓的接纳自己。只有如此,才能做到宠辱不惊。每个人的尊严都属于自己,你认为自己有尊严,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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