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帘幕寒犹在,杏花春雨晓江南。
又值孟春,晓色濛濛,华年虽逝,今思犹在,然情之所寄,终非昔者也。当理剪思绪,勘破纷乱,于春丛中辟一蹊径,以徜徉,以自娱,或深陷空山,静听鸟鸣,或独步古庙,伫立佛前,亦或闲暏旧物,凝视移影,无不可也,而能聊慰此心的,无非一片西湖群山而已。寻常无过西湖山,峰峰单列出来,它们平淡无奇,既无突出高度,也无绮丽风光;亦可说醉美不过西湖山,连成一片之后,烟峦叠嶂里,蕴雅藏瑰丽,含秀而不露,盈盈馈相知,在匆匆的时光里,也有人寸寸探索,处处寻幽,甘为题刻,尽掘其美,山中之各代造像刻石,犹如其内韵外化,让人得以窥其娟妙。
石窟偏北地,江南石刻多。其实,南方的气侯条件并不利于石刻保存,因此,西湖群山中现存的佛教造像殊为难得。
江南造像艺术的兴盛应是北方政治南迁而带来的文化偏移现象,我发现的现存最早的西湖群山中的造像是五代时期的,那个北境戡乱的年代里,江南钱塘地区大概是飘萍流落中难得的一方净土;在众多南逃者中,除了贫民,应不乏随迁的官员、学者、匠人,他们面临的共同问题是:身寄乱世,心安何处?信仰当然是最佳精神寄托。
于是,在江南迷濛的烟雨中,便出现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空前盛况,造像艺术也天女散花般在西湖的峰峦间生根发芽,开枝散叶,至此,无论在历史风格和雕刻艺术上,北境式的石窟艺术都在江南的水土中得以传承与延续。
在五代时期造像的基础上,宋、元、明、清各代亦有所增益,如宝成寺宝成寺麻曷葛剌造像、灵隐山中飞来峰造像群、西湖宝石山造像、烟霞三洞石刻造像、南高峰无门洞造像等,其余的一些零散石刻漫涣于山间闾里,如圣果寺遗址、南观音洞造像、部分水乐洞附近造像等。
在这些石刻造像当中,当数飞来峰造像(江南秋色:從妙趣法華到靈隱尋蹤)保存最好,并借着灵隐之名广为人知,其余石刻造像则多湮没于湖山之中,殊几无人问津,它们历经岁月磨难,默默承受了风雨洗礼与人世浩劫,相当一部分已经面目全非了。
这也恰合了人间的两出悲剧,一出是万念俱灰,另一出是踌躇满志。每逢万念俱灰时,我们建立一尊尊精神家园,以图获得它们守护,每当踌躇满志时,亦会挡杀神佛,务必毁之而后快;生活就是这般破与立之间的摇摆,没有上帝的诗意与智气,都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其实,毁掉的何止于宗教信仰,应声倒下是一个时代的文明,这是一种历史价值、文艺价值与哲学价值的失落,也是一段民族文脉与集体潜识传承中的断裂。近年来随着文保意识的增强,许多遗址得到较好保护,比如天龙寺造像,但也有些维护是破坏性的。人们常以景区式开发思维对待遗址保护,部分文保工作似乎偏重于工期的规划与收益之间的平衡,而缺乏匠气的独特展现,流水线施工磨灭了灵魂的情趣,固化了审美意识,修缮往往沦为伤筋动骨的改造,即破坏自然,也损伤遗迹,更无法传递善与美,自然也散失了文保的价值。
我对杭州的偏爱在于湖山,对湖山的认知源于一本《杭州的山》。一直认为石窟艺术只存于北方,但路途遥遥,无缘得见,直到徒步过程中,陆续的发现了西湖的石刻造像,先是慈云岭,随后在天龙寺的介绍中,了解到了烟霞三洞的情况,接着,无意中遇见了石龙洞,近来又寻着南高峰无门洞明代造像 ,我为类似遗址在山中兜兜转转,曾断断续续耗费了许多时光,如今算来,前前后后差不多十年已逝。
我亦深知记录西湖群山,佛教造像是绕不过的一篇,但提笔犯难,每处造像都有独特之处,留与弃难以取舍,一些地方反复去了多次,留下大量照片,但以自己怠惰的个性,是不屑于搜肠刮肚为每一处造像编排照片与文字这种苦力的,由是搁笔暂寄,直到年初找到无门洞石窟,终觉该有个了结了。
清理思绪后,决定收窄对象,只聚焦于烟霞洞、慈云岭和天龙寺三处,不仅因为它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西湖南山造像”,更因为我可以借机再访并重温一次流走的那些年。
两次游踪,一并分叙。
二月初,起于浴鹄湾,穿越玉岑山,经过满觉陇,拾级进山,直往烟霞洞,再登南高峰,并寻着无门洞,原路而归。无门洞的罗汉像是明代石刻,显著风化,面目模糊,而烟霞洞罗汉与观音像保存完好,尤其洞沿的两尊北宋菩萨像,峨冠华鬘,博带霞裾,琼佩璎珞,瑰姿丰腴,仪静体闲,婉丽动人。
两尊菩萨像是被精雕细琢出来的,细心观察,不难发现匠人全情投入的工作状态,对形神的描绘极为生动,对饰物的刻画一丝不苟,在边角等细节处理上也做到了尽心尽力,这不禁让我想起旧时闺阁中的一种“千工床”,费时三年而成,可想而知,这是飞旋时代所无法忍受的龟速,估计也是当今匠心缺失的原因,它也表达了《刻意训练》的主旨,除了极少数天资聪慧的人,匠心独运都体现于大量时间反复练习和对事物一以贯之的专注上。
二月下旬,从水澄桥至白云路,经白云庵上山,先访天龙寺,在其门口数十米处有天真精舍遗址,是王阳明门人钱德洪、薛侃等人为纪念先师所建,兼有祭祀和讲学功能,王阳明病逝于嘉靖七年(1529),精舍落成于二年之后,万历八年(1580),张居正召除天下书院,精舍被废。
钱德洪是《传习录》署名作者之一,这是一本记录王氏思想精华的集录,其学说在思想上内倾反思,在行动上务实变通,知行一体,并重而进,将认识论与实践论完美结合起来;民国时期,陶行知很崇拜他,并身体力行践行了他的学说;去年初因疫阻于家中,拜读煌著,深为倾倒。
天龙寺造像现存三龛,共计十二尊佛像。东龛的水月观音(或观自在菩萨)通高0.6米左右,发髻高耸,颈佩璎珞,右腿曲蹲,左脚自然垂落,右手轻轻搭于右膝,左手支撑,自然垂于左侧,面部表情已损,身量玲珑苗条,整个状态随性洒脱,流露出一股打破常规,冲出束缚,自在不羁的气息。
水月观音因静观水中之月而得名,基本认为与中唐画家周昉有关,周昉根据玄焋《大唐西域记》而“妙创水月之体”,成为后世三十三种观音法身之一,也是诸多法身之中表现最自由、最具人性气息的形态。晚唐、五代时期水月观音造像已经各地寺院壁画中能够见到,北宋以后影响日渐扩大,成为后世观音像最常见表现形式之一,菩萨相本是大丈夫相,唐代以后,女相观音才渐成主流。中龛七佛,凿于整面崖壁之上,主尊弥勒,袈裟敞胸通肩,左手扶膝,右手举于胸前,无著与世亲随侍左右,再两侧是法花林和大妙相菩萨,最外侧金刚力士像,皆披甲执戟;龛楣浮雕二尊飞天,襟带飘逸,迎向主尊。西龛为无量佛(即阿弥陀佛),全跏趺坐式,作闭目禅定状,身后饰火焰纹,头顶光圈。经由老玉皇宫,下行数米至慈云岭造像,两龛十尊佛像镌刻于后晋天福七年(942),由天越国王钱弘出资筹建。右首侧龛内陆藏居中,供养人随侍在左右,龛楣云气浮动,引出“六道轮回”浮雕像,从右至左,依次排列着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与畜牲,前五者尚依约可见。正面龛中七尊摩崖石刻,主尊阿弥陀佛,左右观音与大势至,组成西方三圣,皆座于莲台之上,再两侧为菩萨立像,最外侧是执戟天王像。主尊面目已非,左侧两尊菩萨像面目亦损,保存较好只有两尊天王像和右侧的一尊菩萨立像;其中,右侧菩萨像从侧面看象极了《千与千寻》中的面具人,而最右侧的金刚天王像带着两只外翻的帽纰,活灵活性酷似猪八戒。仰瞻崖顶,尚有些浮雕仙人,已看不分明了。五代 · 主龛七佛局部:右侧金刚力士像,惟妙惟肖酷似猪八戒 ▲石龙洞分布于慈云岭北侧林间,相去不远,此地人迹罕至,崖侧藏着一条土路,向上可通至山中的游步道,沿着石阶往前里许至山顶,便是将台山排衙石,再往下行至圣果寺遗址,迎面一面高耸的山崖上,依约可见西方三圣的巨大轮廓,由此下山便是南宋皇城遗址,山脚的馒头山公园边上有散落着梵天寺经幢遗址。由此重返山中,欲访栖云寺而因疫情封禁未果,经月崖,返至石龙洞下山,察看观音洞造像,穿过八卦田寻找胡汉月墓,前番几回寻觅不得,这次终于在一片瓦砾中找到了入口,此时以日薄西山,我也该回家了。吴汉月(912~952)是五代吴越国国王钱弘俶的生母,《吴越备史》卷四载:“夫人钱唐人,讳汉月,中直指挥使吴珂女也。幼而婉淑,奉文穆王。时恭穆夫人尤宠爱之......性慈惠而节俭,颇尚黄老学,居家披道士服,余皆布绢而已……封吴越国顺德夫人,薨年五十九。”西湖南山造像在2006年5月被列为国保单位,包括慈云岭、天龙寺和烟霞洞三处造像,是五代吴越国统治时期崇奉佛教的产物。五代时期,北境兵燹动荡,北方石窟造像艺术因丧失稳定的发展条件而逐渐衰落,同时期的吴越王朝奉行“保境安民”政策而繁荣,其治下的三代五王,信奉佛道,广立梵宇,加上南来之民勒石技艺,西湖南山造像应运而生,蔚然成风,造像既承袭了唐以前北地石窟艺术的宏大气象,也蜕脱了粗犷与生硬,体现着江南的特有的瑰丽与圆润,技法娴熟,开启了两宋艺苑隆盛之先河。慈云岭造像主龛局部:左侧大势至、菩萨立像与金刚力士像 ▲烟霞洞又称烟霞三洞,分石屋洞、水乐洞和烟霞洞三处石窟,石屋洞位于山脚,有造像数窟,水乐洞位于山间,仅有清代和民国时期的书刻,烟霞洞位于南高峰西侧翁家山南部山腰,为一窟深长的洞穴,洞口座北朝南,背靠南高峰,西望龙井,南下满觉陇;慈云岭位于玉皇山与将台的结合部,造像处坐东面西,西望玉皇山,北靠将台山;天龙寺造像位于慈云岭西南方的天真山中,坐北面南,北靠玉皇山,南对钱塘江,山脚是白云庵与八卦田。烟霞洞造像始于五代后晋开运元年(944),由僧人弥洪在洞内镌刻罗汉六尊,吴越时期扩造千官塔与罗汉群像,后周广顺三年(953)吴越国王钱弘俶建寺,旧额“烟霞”。宋治平二年(1605)改额清修寺,后年久而倾圮,明万历年间重建,清光绪年间,由僧人学信募资修葺,题额“烟霞古洞”。“烟霞此地多”石碑为湖州南浔人金焘(1856-1914)于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所立。石碑正面刻隶书“烟霞此地多”,化用唐代持人朱放《题竹林寺》中的诗句,恰切地体现了烟霞岭烟浮霞映,彩错斑斒,洞幽林深的美景,题刻的落款为”光绪二十二年南林沁园甫金焘题“。北宋 · 杨柳观音立像,高2米,身后浮雕火焰纹顶光,身侧缠枝纹饰 ▲洞沿的两尊北宋菩萨像,高两米许,峨冠华鬘,博带霞裾,琼佩璎珞,瑰姿丰腴,仪静体闲,婉丽动人。烟霞洞造像开凿于洞内东西两壁之间,顺着岩壁天然肌理进行镌刻,各罗汉之间相距不等,方向不一,现存造像15尊,分别是洞口的2尊北宋菩萨立像和五代时期的12尊罗汉座像,是目前全国发现的最早石刻罗汉造像之一,70年代末另补的数尊罗汉像和弥勒像一尊。洞内东壁还有浮雕小僧立像、武士供养人、菩提树、驾法船侍者像和吴延爽造像题记一方,另有北宋至清代的摩崖题记和碑碣多处,大多漫漶。天龙寺初刻于北宋乾德三年(965),由吴越国王钱弘修治建天龙寺时开凿,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改额感业寺,南宋建炎三年(1129)焚于火,后重建,元明清屡有毁建,但建寺这处的造像保存较为完好。弥勒龛造像坐北朝南,位于三龛最高处,主尊弥勒,袈裟敞胸通肩,左手扶膝,右手举于胸前,无著与世亲随侍左右,再两侧是法花林和大妙相菩萨,最外侧金刚力士像,皆披甲执戟;龛楣浮雕二尊飞天,襟带飘逸,迎向主尊。龛楣浮雕二尊飞天,襟带飘逸,左手托盘,右手散花,飞向主尊 ▲侍立于左侧的无著,身披袈裟,脚踏覆莲座,全手合于胸前,面盘饱满圆润,神态虔诚,恭立在侧。慈云岭造像建于后晋天福七年(942),由吴越国王钱弘出资筹建资延寺时镌刻,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改资延寺为上石龙永寿寺。造像分两龛,主龛左侧有摩崖石刻篆文:新建镇国资延遐龄石像记,下有北宋绍圣元年(1094)惟性和尚凿平原文而改刻的正书《佛牙赞》。右侧龛中是地藏菩萨,通高1.98米,形如僧侣,闭目沉思,右手斜举胸前,左手施禅定印,掌心向上,身披褒衣博带式袈裟,大衣下摆垂落在叠涩座上;地藏像两侧各有一尊侍女像,均呈站立姿态,身材修长,头顶束丫形发髻,拱手胸前,上穿交领广袖衣,下着长裙。主龛中横列七尊摩崖大佛,以圆雕技法刻画西方三圣,主尊阿弥陀佛、左右观音与大势至,皆座于莲台之上,再两侧为菩萨立像,最外侧是执戟天王像,上部浮雕飞天和伽陵傧迦金翅鸟各两尊,两端为骑狮的文殊菩萨和骑象的普贤菩萨。坐佛两侧的坐姿菩萨,右边一尊通高2.87米,左边一尊通高2.82米,它们在造型与服饰上几无差异,只是手姿有所不同,右侧菩萨双手拱放胸前,左侧菩萨左手施禅定印,右手斜举胸前执一仙草。主尊面目已非,右侧一座一立两尊菩萨像面目亦损,保存较好只有两尊天王像和左侧的一尊菩萨立像。下图中左侧菩萨像从侧面观之,有些类似《千与千寻》中的面具人,而最左侧的金刚天王像带着两只外翻的帽披,则活灵活性酷似猪八戒的形象。右首侧龛内陆藏居中,供养人随侍在左右,龛楣云气浮动,引出“六道轮回”浮雕像,从右至左,依次排列着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与畜牲,前五者尚依约可见。龛楣的云气浮动与“六道轮回”浮雕,右下角依稀是匹马 ▲石龙洞造像始刻于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依山势雕凿,造像题材较丰,有释迦与弟子、菩萨、金刚力士、罗汉等,其中午佛龛为江南一带少见,因其较高的历史和艺术价值于1992年被列为市文保单位。释迦牟尼及弟子像居于千佛龛左侧岩面上,左右分立迦叶与阿难,再两侧为菩萨像,此五尊佛像皆立于莲花须弥座上。西侧现存16尊大小相仿的罗汉像,基本上面目不清了,但我发现,距离释迦像最近的一位罗汉面目尚可辨识,端居而座,左手握杖,还是比较生动的。千佛龛位于释迦像东侧,除了中间一尊较大的佛像,更有浮雕五百余尊,但已基本风化殆尽,十分难辨了。再往东侧下方看,有金刚力士,带甲而立,左手执斧钺,右手施无畏印;造像群的最东面,是一尊菩萨像,全跏趺坐式,身后背光饰火焰纹。圣果寺遗址位于凤皇山主峰之下,原称崇圣寺,隋文帝开皇二年始建,唐昭宗乾宁间;宋室南渡,这里被划作殿司衙,徙寺包家山;元代还故址,至正年间毁,明洪武年间重建。此地虽迭经变幻,但存留的古物颇多,有西方三圣浮雕、十八罗汉造像,宋高宗赵构手书“忠实”两字题刻,还有凤凰池和赏月佳景月岩等名胜。
梵天寺经幢由吴越国王钱弘俶建于北宋乾德三年(965),经幢为一对,南北对峙。双幢在形式与构造上基本相同,皆由基座、幢身、腰檐、短柱层及幢顶五部分组成,总高15.76米,是研究宋代营造制度的实物资料。
圣果寺遗址:西方三圣 ▲
基座为须弥座形式,雕刻覆莲、盘龙和菩萨造像等;八角形幢身,覆置幡盖、腰檐,檐下施七铺作双抄双下昂偷心造转角铺作,单补间为六铺作双抄单下昂偷心造,南幢幢身刻“大随求即得大自在陀罗尼神咒经”,北幢幢身刻“大佛顶陀罗尼经”,两幢皆刻有“建幢记”;腰檐上依次叠置山花蕉叶、宝珠、四隅抹角的方形短柱,柱体四正面雕壶门形龛,内设造像;再上为三层短柱层,每层雕刻幡盖、山花蕉叶、宝珠、佛教人物造像等;顶部安花苞形幢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