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温暖的故乡|名家阅读
作者简介:廖华歌
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全国人大代表,河南省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温暖的故乡(节选)
作者|廖华歌
来源:人民文学 2021年09期
让劳累了一年的老阳儿歇歇
如果说中秋是月亮的节日,那么,在我家乡的习俗中,太阳的节日就应该是每年的大年三十了。
八百里伏牛山顶峰、老界岭山下偏远闭塞的小山村是我的故乡。
在老家,人们都喜欢把太阳俗称为“老阳儿”。
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在这一带山乡有一个令人深感温馨神圣的风俗一直沿袭到现在:百里山村同俗,每逢农历大年三十这天,不仅人、牛不再干活要好好歇息一下,村人们在这天也从不到屋外晾晒衣服被褥等一应物什,哪怕这一天外面的阳光再好,也绝没人肯晒任何东西。家家户户为过年特意洗干净的毛巾、枕套、床单、鞋袜、衣裤等物,即便再潮湿,再需要干爽,都只会在屋里燃起干柴和木炭,拿到火边一件件烘烤,决不拿到太阳下去晒。
千百年来,山民们自觉遵守,从未见谁违反过。在多见树木少见人烟的大深山,和村人朝夕相伴的是日月星辰、是苍岩群山、是树木河流、是鸟兽虫鱼……而一天到晚把日子照暖照亮的唯有太阳!农人们与太阳的感情非同寻常,不要说在寒冷的冬季需要太阳,就是在炎热的夏天也同样需要太阳啊。不冷不热五谷不结,不结的话,庄稼就要歉收,就要遭遇荒年,日子自然就不好过!只有光照充足,农作物才能籽粒饱满,果实甘甜,五谷丰登。从某种意义上说,太阳与山民们是心体相连一点儿也不为过。
老阳儿每天起早摸黑,上山下山,忙累得腿都快要跑断了!村民们都这样说。
除夕之日,他们心疼太阳东升西落、奔波忙碌、勤苦劳累了整整一年,真是太辛苦了!那些粮食、瓜果、菜蔬、牲畜、飞禽、野兽……万物生长哪个不靠着太阳?哪一样不浸透着太阳的体惜与味道?和任何生命一样,太阳也需要休养生息啊。让它好好歇息恢复一下,来年的添人进丁、庄稼收成、禽畜兴旺、林果丰硕等等,样样都还得指望着太阳呢!而人,更需要太阳照着暖着才会身强骨壮,要是透支太狠,把太阳用过劲儿,让它劳累坏了,那农家的日子还怎么过?
农人对太阳有着亲人般的连心和至爱。
早年,从外地初嫁到本村的来旺媳妇,对丈夫的叮嘱没怎么在意,眼看年三十这天暖洋洋的太阳那么好,不晒东西太可惜了,就趁着来旺去邻居家串门那会儿,赶紧拿出刚洗过的床单和枕套摊开来晒,不料却被走到半路又拐回来取东西的来旺碰了个正着。他先急忙把床单、枕套抱回屋里在火边摊开,再朝着媳妇一巴掌抡过去,直打得媳妇眼冒金星,媳妇很委屈很伤心地大声哭喊:你个死鬼货,就咱俩,又没外人看见,你却出手恁狠,往死处打我,这日子咱没法再过了……
来旺更是气呼呼地高腔叫骂: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记性呢?让狗扒吃了?谁说没人看见?天在看,地在看,心在看!不狠打你不长记性,看你还敢不敢了!
为这事儿,两人闹得差点儿离婚,多亏了村会计谭永阳从中说和调解才得以平息。现在的来旺媳妇不仅对自己新婚的儿媳反复叮嘱一定要遵守风俗,就是对村里其他外来人也现身说法,对太阳的那份爱不知有多亲多深!
曾经,市、县几位诗人到深山采风,他们被这一习俗惊讶感动得个个在诗句中泪奔!他们说,太阳是象征、是比喻、是照耀人类的大灯盏,山民们这种对太阳的心疼和关爱,正是天人合一的具体体现……
村民们听不太懂诗人的话,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觉得太阳就是太阳,谁都离不了它,这可是关涉芸芸众生存活于世的最具体、最紧要、最现实的事儿哩。
从老祖宗到今天都这样,老阳儿就是他们的亲人,它暖着他们,他们心里也暖着它,这样光明盛大就都不冷了。
新年嫁树硕果累累
每年的正月初一这天,家乡的农人们一大早就起来,他们敬过祖宗,吃了饺子后,都纷纷忙碌着将自己房前屋后的果树绑上早就准备好的红布条儿或红绳子,他们把这叫作“新年嫁树”。按照这里流传下来的风俗,绑了红布条儿或红绳子的那些果树,就是将它们嫁出去了,既然出嫁了,就应当多生子女,也就是多结果实,这样,当年的果树结的果实就会格外大而且稠。
全村就数胭霞坪谭四爷家方圆左近的果树最多,这些果树上都绑了不少的红布条儿和红绳子,山风一吹,流苏般飘荡,仿佛是在起舞弄影。说来也怪,被绑了红布条儿或红绳子的果树,年年都结出又大又稠的果实来。按说,果树是分大年小年的,如果今年是大年的话,明年一定是小年,大年的果实结得稠,小年时树要歇枝了,结的果实就稀少。可绑了红已“出嫁”的那些果树却很少分大年小年,年年结的果实都稠得压弯了树枝。不少时候,即便是小年,也比同是小年的别的树结得多。
谭家一门五代都是远近闻名嫁接果树的高手,哪怕是再难栽植难嫁接的树,只要经了他们父子爷们儿的手一摆弄,就十有八九能成活。他们不仅在自己的房前屋后栽种果树,还把村里的沟沟岭岭都种上果树和其他各种树类。村里村外的人每年吃着这些果树的果实,无不赞叹:谭家种植嫁接果树全是为了大家,这是积德行善,造福乡邻!善有善报,等着看吧,谭家的后代还要出大能人哩。
大能人没出,倒是谭四爷的孙子谭寒木作为村里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霞飞市文化局,后来做了局长。家乡人谈论起来总会流露出由衷的自豪:听说那局长的官职是七品,跟县官一个等级哩。
多少年了,谭四爷和他的儿子谭永阳农忙之余,在村里栽种嫁接各种果树成了他们重要的生活内容。这些树,当然是属村里所有,他们父子这样做,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是想让家传的这门手艺不能断,传下去,让村人一年四季都有鲜果吃……每每看到自己亲手栽种和嫁接的各样果树活了、长大了、挂果了,就像是他们精心培养出的一个个孩子都成才了,有出息了,那心里格外舒展和满足,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感!
前些年,霞飞市日报社的两位记者来村里采访,见到村里的果树上绑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红布条儿和红绳子,他们惊讶不已,再一打听竟说是新年嫁树时留下来的,更觉奇怪和不解。他们说,这完全是巧合,是这儿的土质好、阳光充足、雨水适宜,这些果树原本就不想歇枝,它们不“出嫁”结的果实也照样又大又稠。
乡亲们听了,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很不服气:城里的娃子们,你们懂得个啥呀!真有本事也给咱弄出个巧合的事儿来嘛,信不信由你们,反正我们信!
那两个记者倒是对这一树树的红布条儿和红绳子颇感兴趣,他们抚摸着它们,牵动着它们,还分别跟它们在一起照相,口中不停地说它们是果树的头发、是果树的胡须、是果树的飘带、是果树的翅膀,末了,又说是果树坐的轿帘子。
后面的这句话,把村人们说笑了。他们想,这样才对着哩,说来说去,还是咱的新年嫁树有道理,要是果树不“出嫁”,哪里来的轿帘子?
心里畅荡得劲儿的村民们,争相让记者到自己家里去,他们特意拿出那些果树上结的柿子、核桃、栗子、红枣、苹果、香梨给他们吃。两位记者香香甜甜地吃着,为使这家的主人高兴,他们两个相视会意,都欢快开心地说:这“嫁过”的果树结出的果实就是不一样,吃起来格外香甜有味呢。
山民们乐得哈哈大笑,一波波的笑声灌满了山谷,向山外溢荡……
给鸟儿留下枝头果实过冬
冬日里,空旷的山野盛满了静寂。
一个习俗不知兴起于何时,一代代的家乡人就这样沿袭下来了。
在深秋,人们收摘柿子、梨子、枣子、十月桃等果实时,总不忘在树上特意留下一些。这些高挂在枝头红红黄黄、又大又亮的果实,农人叫它们“看树姥”,又叫“鸟食儿”,是给树们特意留下的,更是留给鸟儿们过冬的食物。
在农人眼里,树和人一样,从孕育到果熟,它们经历着风霜雨雪,辛辛苦苦繁忙劳作了一年,谁会忍心把果实全都摘干净而不给树们留下一些呢?不但要留,还要拣好的留。留下的这些果子,就像老祖母看护孙儿一样地看护着每一棵树,使树感受到一种特有的慈爱和温暖。木石自有性,树懂人心思,为了感念这份情,果树们会在来年结出更多更好的果实。而鸟儿,它们是通人性的,山民们说,成群的鸟儿往哪个地方飞,哪个地方就一定会走旺运。深冬里,红消绿衰了,茫茫四野一片灰黄,裸露的树木和冷硬的山岩使人的心更加荒寒。这时候,只有翩然飞落的鸟儿才能给人带来难得的温馨和生机,在它们的叫声里,阴郁的心才充满了明亮的暖意。鸟儿不仅是天空和大地之间的使者,更是人类的朋友,尤其在这多见树木少见人烟的大深山,要是没有鸟儿给人做伴儿,那会是什么样死沉孤寂的日子?村民们爱鸟如子,家家户户早就将每一只鸟儿都看作村子里的一员。春日里,鸟儿晚来几天,他们就会惦记得夜不能寐;秋天里,有些鸟儿飞走了,他们的心头又会搁上一冬的牵挂;寒冬腊月天,不给鸟儿们留食,它们冰天雪地吃什么?总不能看着它们饿死不管吧!
风中,树和果实一起沉实地摆动着,像高蹈,似低吟,将洒在上面的阳光抖落一地。果实们一个个发出亮闪闪的光,照亮了荒寒的四野,温暖着人们的目光,使那些瘦弱的河流、冷硬的石头、干枯的花草立时盎然生动起来,人的心也便得到了温润切实的安放。
玉皇岭胭霞坪村的沟谷、河旁、地头、岭坡上,到处生长着数百棵高低不同、品种各异的柿树:镜面、天星、牛心、黑底、老盖头、水葫芦、艳果红、面疙瘩、胭脂瓤、蜜罐子……品类繁多,味道鲜美,光听这些名字心就甜醉了。
山风扫过,霜打叶落,缀满枝头的柿子如高举的一盏盏小红灯笼,一树树一片片相连、集结,氤氲弥散出满空满地的红,光芒四射,颇似胭霞,村子便由此而得名。
如今,日子好过了,柿子每年红软在树上再没人去摘,村人除了尝新鲜,树上的柿子几乎全都留给了鸟儿。那些城里来这儿观光看景的旅游团、摄影家协会、天南海北的过路人、采风的作家及诗人……只要能拿动,尽管随便摘下带走,村人统统不收钱。
现在,与柿子一样红光四射在深秋的,是一树树挤满了枝丫的山茱萸,即王维诗中“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所写到的那个“茱萸”。山茱萸,又名山萸肉,农人更喜欢叫它“石枣”。那是一味很重要的中药材,具有补益肝肾、收敛固涩的功效,治腰膝酸软、头晕耳鸣、遗精滑精、体虚欲脱等病症。这可是山乡家家户户的摇钱树,农人的银行!根据质量和需求,每年的枣皮(即脱核后的山茱萸)价格由一斤十几元到几十元、上百元不等。这些年因为起步早,漫山遍野种植山茱萸树的胭霞坪人早已富起来了,他们买轿车、盖新房、存款做生意……但每年采摘山茱萸时,大家一定要在自家的树上特意留下一些,供周围那些村里没有山茱萸树或树少树小的人家来“遛枣”。不管山茱萸结得稠与稀,也不管浮动价格低与高,他们年年如此,从未间断过,像给鸟儿留下过冬柿子一样,这也已经成为村里特有的习俗了。
星散呈祥的鸟窝
虽然都是乡村,但大山深处老家的乡村与别处的不同,这儿有着非同寻常的独特景观。
山风的凛冽、猛狂、乱刮,使树枝虬曲且多分杈,树杈上不仅鸟窝多,而且在同一棵树上还会有几种不同的鸟儿筑巢。乌鸦、喜鹊、斑鸠、百灵、白头翁、啄木鸟、大山雀、凤尾绿咬鹃……它们是大自然的歌手,春天的绿正是从鸟儿们嘴边上跌落的……
仿佛是哪位高人在空中将手猛一扬,撒下点点灰黑,树杈上便有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星散的鸟窝。如此繁多且壮观的鸟窝,我在别处还从未见到过。它们改变了山野的空旷寂寥,温润了大山的冷硬荒僻,使阴森幽静的深山老林充满了歌声和生机,弥漫着温情与暖意。一直以来,鸟儿与山民们相伴相依,他们同顶一片天,互属一块地,共饮一河水,鸟儿们早已成了村子里的“原住民”。它们每每见了村人如亲人,就那样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走着,有时还跳到人们的肩头、怀里、手上,欢快地鸣叫个不停,一点儿也不担心会遭遇什么不测和伤害。
滴水成冰的严冬,稀薄的阳光下,放眼望去,落尽叶片、直指天空的枝杈间那点点鸟窝,让一颗颗心汪洋着温暖,春天多彩的梦想,正是从这儿开始萌生和孕育的……村人与鸟群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村庄既是人们也是鸟儿们共同的家园和根!
村南边麻子叔,还在年轻时就为自己栽下一棵楸树,说是楸树材质好、密实耐沤,等他老了把树锯倒解成板子做寿木用。几十年过去,麻子叔老了,还得了重病,眼看活不了多久,他儿子喊来人欲将楸树放倒给他做棺材,他却严正下令,坚决不让把树除掉,还再三强调,如果非要那样做,他会死不瞑目的。这棵楸树的树冠大、枝杈繁茂,上面大大小小共十九个鸟窝几十只鸟儿呢。每天清晨麻子叔都是在鸟儿们的叫声中醒来的,如果楸树一倒,那些鸟儿还不都得“窝破鸟逃”?为自己一个人而伤走一群性命,那罪孽可就大了、深重了。其他的鸟儿们眼见同类遭此不幸,以后哪个还敢再到他家房前屋后的树上造窝?没有了鸟叫声,就没有了好运势,那死沉死沉的凄寂他一家人怎能受得了,还不得压抑憋闷死……儿子无奈,只好听他的。现在这棵足有两搂粗的楸树卓然挺立,早已成为村庄的地标。外地人来找人问路,村人总会指点他们:大楸树东边两层楼谭家,或大楸树西三间新瓦房张家,再或者大楸树往南一直走就是梨树坡赵家……
悠游长寿的鱼群
从山乡走出去一位作家,她在一本书的后记中写道:在河边 / 倒映的大树上 / 跳跃着一群鱼 / 它们要采撷果实吗 / 这是一群欢快的鱼 / 深秋的枝头早已空阔 / 而它们寻觅时腾起的细浪 / 织成世界上最动听的乐音……
这正是对生活在山村水里那些鱼们的挚情抒写!在家乡,农人们是不肯吃鱼的,他们对鱼深怀敬意,认为鱼是钱串子,是祥瑞的象征。如果谁夜里做梦抓到鱼,尤其是大鱼,那就意味着要发大财了,第二天一大早准要悄悄上“独坡”(即不与他人一起)去挖药材、找灵芝、打金钗(学名石斛)、寻何首乌(一种中药),据说这种梦很灵验,往往十有八九想啥有啥从不落空。这一带方圆一百多里的山民们,不管是在过去饥馑的年月,还是已富起来开始注重肉蛋果蔬合理搭配养生的当今,家乡的河旁、潭边、池塘、水渠前,都没有人钓鱼,更没有谁去用炸药炸鱼或用毒药药鱼。一如江西婺源的民房都要留下足够宽敞的天井、让雨水全都流进自家院子里一样,他们说那雨水是“财”,流进来越多越好,不能流到别人家里;而杀鱼、吃鱼则被山民们认定,如此必将大祸临头甚至可能会遭受血光之灾。
相传早年住在村后岭凹的吴天增,曾梦见一条鱼比人还高,足有二三百斤重,那鱼还长着茂密的胡须,被他揽在怀里。他醒来暗暗偷乐,这下要发大财了!天还不亮就急慌慌起床,媳妇问他干啥去,他也不说。这里的风俗是,做了好梦的人不能跟任何人讲,梦一旦说破,那财就跑了,就不属于自己了。吴天增只管背了镢头往后沟走,他媳妇见状,心忽地全明白了,暗自惊喜便不再追问,由他去寻找。
吴天增依照梦中的情形走啊走,一直走到沟谷深处,突然他眼前一亮,但见一块大青石西南方生长着一棵胳膊粗的何首乌藤茎。一阵战栗的狂喜使他差点儿喊出声来,他响亮地给了自己两嘴巴,以惩罚自己的冲动和不存气,听人说,如果喊出声,那藤茎下真正的大何首乌就会惊逃,被替换成很平常很小的那种了。有着多年上坡挖药经验的他,心里清楚这是一棵珍稀的千年何首乌。何首乌是极好的滋补中药,它滋阴、强健筋骨、补益精血、降胆固醇、抗动脉硬化、抗病毒等。而千年何首乌更是神奇,据说能治百病,且是无价之宝,几十年、几百年才现身一次哩。
他先跪下很虔诚地朝着何首乌藤茎处连磕三个头,嘴里还念念叨叨说了些什么,然后才极小心地一点点挖了下去……终于,当他颤抖着双手捧起那个“人形何首乌”时,激动得泪流满面!天增明白他这财发大了,这种人形何首乌是百年不遇的药王,至少能卖这个数(他用指头比画着,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从此他将告别贫穷成为有钱人,他要活得比村里、乡里哪家人都阔气豪横。
怕被村人发现后“露富”,天增直等到天黑才回家。夫妻二人紧闭房门,夜灯下,他们心肝宝贝般小心翼翼地捧托着这块足有水缸口大的千年何首乌,仿佛看见一捆捆的钱正花开般扑棱棱向他们飞来,很快就堆满了房间……但真是乐极生悲,狂喜中的夫妻俩,不知是谁的手颤抖着滑了一下,只听嘭的一声,何首乌掉了,顿时摔烂在地上。面面相觑的夫妻俩呆若木鸡,眼里的光芒一下子熄灭了,无声的泪水汹涌奔泻……
就像美玉不能有一丝裂口一样,摔烂了的何首乌已不再值钱。常言道,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可得了外财却没福气消受照样是留不住的。天增后来反复追忆梦境,好像那条大鱼是哈哈大笑着一跃一跃消失的……
梦中的情形与白天正好相反。那大笑,可不就应了他们夫妇的痛哭吗?
生活在这里的鱼们非常安全,没有谁去捕逮或杀伤它们。水里的鱼有大有小成群结队,人往旁边一站,它们一点儿也不惊慌,一派悠然自在,游出各种奇妙的图案。
外乡人靳大富,对这水中的鱼群觊觎已久。数九寒天,趁村人窝在家不出门,他悄悄带上雷管、炸药,想要破冰炸死“鱼暖子”(很多鱼挤在一窝相互取暖)捞大鱼。不料鱼没炸到,倒是把自己的右手指头炸掉了四个。村人都说不亏他,没炸死就算不错哩。
从此望之再馋涎欲滴的人,也没哪个敢打这些鱼的主意了……
给数年不结果的树喂腊八粥
村东坡朝阳,土质厚、通风好。岭坡和凹地上生长着一片有一百多棵核桃树的树林。核桃树寿命长,木质坚硬,叶味苦,不容易生虫。这片林子里有二三十棵大核桃树,树龄都在三百多年,其中十几棵年代更久。不管老树新树、树大树小,这片核桃林的共同特点是勤劳。虽然树们也有大年、小年之分,但即便是歇枝的小年,与别处的核桃树相比,也还是没少结核桃。那核桃个大、皮薄、仁饱、味香,谁见谁夸,人见人爱。
早年,村里没种山茱萸树时,这片核桃林就是祖祖辈辈村人花钱的指望。不管是大集体时按工分分钱,还是后来树分到各家各户后,每家人的吃穿用度一应花销,主要都是靠卖出核桃挣钱。老人们常说这片核桃树是救命树、是摇钱树、是福恩树,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核桃树的大情大义、大恩大德!这些年,从村里走出去的那些大学生、高中生、中专生以及在本乡镇学校读书的初中生、小学生,哪一个不是家里大人卖核桃挣钱来供他们上的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核桃树可谓是功德无量。知识改变命运,走出大山的儿女和孙辈们,有的决意回来发展、建设家乡,使村民们亘古以来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从根上说,核桃树们功不可没!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像是冥冥中什么人下了一道指令,又像是树们集体遭遇到了什么痛彻骨髓的大事件一样,突然就不怎么结核桃了,有些树上稀稀拉拉地结几个,有些树干脆就一个也不结。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这片核桃林仍不见一点儿起色,着急的村人到处去打听原因,没有谁能说得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一天,外村一伙人拎着大刀锯来了,他们殷勤迫切地要跟村人谈合同,想把这片不结核桃的树林全部锯倒解成板子卖钱,和村人四六分成,两下都不亏。村人听了,个个气恼透顶,愤怒之极,纷纷抓起扁担、木杠、竹竿、棍子硬是追着将他们打骂跑了。从此,大家都听村里岁数最大的已经九十六岁的谭大爷的话,每年腊月初八这天,家家户户都要用腊八粥给这些核桃树们喂饭,还要边往树上抹饭边说:我喂你吃腊八(粥),你给我结疙瘩(核桃)。大家都相信,这片核桃林会重新结出核桃来的。
春花开谢,秋草荣枯。在近七年的苦苦等待与期盼中,奇迹终于出现了,就像那时候突然不结核桃一样,这些核桃树恍若梦醒,突然又都结核桃了。不仅结得比早先稠,还特别抗灾,即使碰上倒春寒下了桃花雪也冻不死满树的新芽嫩果,秋的枝头照样硕果累累……
要锯核桃树的外村人背后没少惊赞:看来老古话说得没错,心诚能让石头开出花来。这片眼看几年都不结果的核桃树,一村人不仅不让锯掉,还坚持年年给树们喂饭,草木有情啊,硬是把这些核桃树给感动了……唉唉,咱当时咋就想不到这一层哩!他们每每见到这儿的村人,都很不好意思,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村人们早就把这档子事儿搁脑后了,除了见面主动热情跟他们打招呼外,还总把一兜兜的核桃边往他们手里塞边说:咱自家树上长的,拿回去给娃们尝个新鲜,听说核桃补脑子,娃们吃了聪明,学习好考大学哩!
林果专家说,核桃树的这种情况就像人一样,是短暂“失忆”,醒过来后会格外精神。
近几年,外村的姑娘没少嫁到村里来,特别是当初被村人马老虎追打得尿一裤子的外村人孙长喜,现在竟和马老虎成了儿女亲家。马老虎初中毕业的儿子娶了和他同班的孙长喜的女儿,两人说起当年事儿都感慨不已,恍若梦中……
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那些嫁到村里来的姑娘们说,玉皇岭村的小伙子个个英俊能干。这核桃也早就名声在外,功不可没啊!它们颗颗又白又大,着实诱人得很哩……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