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冬奥会：从面包师到滑雪运动员，他用了10年
张嘉豪火了。10月26日，距离北京冬奥会开幕倒计时100天时，他与抖音账号“滑雪研究院”、北京奥运会体操冠军何可欣做了一次直播连线。直播开始仅十分钟，直播间里便涌入了近千人。有人问他是否拿到了冬奥会入场券，有人说“你的经历太燃了”，也有人开他头发的玩笑：“头发卖吗？省理发了。”
顶着一头浓密的泡面卷发的张嘉豪是因为一条“一个人的冬奥会”的抖音视频火的。
“这是我最近听到的一个最令我震惊的关于冬奥会梦想的故事。”10月15日，“滑雪研究院”发布这条视频时，张嘉豪正孤身一人生活在2万公里以外的智利普孔。
在那里，他没有朋友，只有与中国13小时的时差。每天，他去健身房练力量和体能，去雪场训练，以此等待申根签证并备战在瑞士举办的公开赛。
他的目标很明确：参加北京冬奥会。他面临的困难也很明确：一个26岁的职业单板滑雪选手，在接近退役的年龄，无法通过国家队选拔获得比赛资格，于是只能靠积分和世界杯的参赛经历来竞争东道主名额。
疫情、签证、比赛的不确定性、独自训练带来的受伤风险，每一项都可能终止这次逐梦之旅，甚至张嘉豪自己都无法预料第二天会发生什么。“可是这又怎样呢？十年前我还在酒店做面包。我从没指望滑雪能改变命运，我的初衷只是享受这件事而已。”
10月19日，张嘉豪刚吃过晚饭，正站在南美小镇的石子路口接受了我们的电话专访。他的身后有一盏橘黄色的路灯，头顶有一片藏青色的夜空，听筒里时常传来风声、狗吠和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毫无疑问，这是张嘉豪的远方。
01
“我要干一件大事儿！”
2021年8月15日，张嘉豪从北京出发。15天后他才在自己的抖音里宣布他要干一件大事儿，目的的终点是北京冬奥会的出发台上。彼时，他已经身处两万多公里外的智利首都圣地亚哥。
9月1日，张嘉豪在抖音发布视频宣布备战冬奥会
9月26日，张嘉豪发布了一条视频，完整地解释了滑雪运动员如何获得参加冬奥会的资格。按照国际雪联的规定，参加冬奥会的路径有两条，一条是综合国际雪联（FIS）积分赛、洲际杯、世界杯和世锦赛世界排名前30，除此之外还需要要FIS积分赛累积50分，同时有一次世界杯参赛的经历；另一个方法就是冬奥会东道主会有一个额外名额，不看世界排名，只需要FIS积分赛50积分和一次世界杯参赛经历即可。张嘉豪选择的就是第二条参赛路径。
夏天北半球没有比赛，为获得国际雪联FIS足够的积分，张嘉豪必须漂洋过海。当时可能的选择只有阿根廷和智利。智利因新冠疫情封国，阿根廷签证申请下来后又被通知取消，张嘉豪一度心灰意冷。好在几天后峰回路转，智利宣布开放国境，张嘉豪才得以成行。
临出发前，84岁的奶奶给他做了一碗炸酱面，然后说道：“拿个冠军回来！我看你抖音里头那个（技术）挺高的了，滑的好家伙，这么老远就过去了！”另一个送行的人是中学同学小戎，以前两人一起滑雪，后来小戎去做了修建滑雪跳台的工作，这次北京冬奥会，他也有可能参与幕后工作。“回头那个跳台是你来修吗？”张嘉豪问小戎。“必须的！”小戎答。
张嘉豪抖音视频中，奶奶期望他拿个冠军回来
把翻译机、口罩、国旗和北京冬奥会吉祥物冰墩墩塞进包里，张嘉豪就带着雪板出发了。从北京飞到巴黎，等待十六个小时后，他登上了前往圣地亚哥的航班。直到此时，张嘉豪也无法确定智利站积分赛一定会举办。天气、疫情，主办方自己都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出发时心里完全没底。”张嘉豪说。结束十天的入境隔离，他才收到确切信息：会办，但不确定在哪个雪场办。此时距离比赛仅剩半个多月，张嘉豪租了辆车，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七点出门，开两个半小时到雪场，练到下午一两点，再开回山下吃饭、拉伸放松。
临比赛前五六天，国际雪联才确定举办地址。当地又开始刮大风下大雪，天气恶劣到根本看不清雪道。“练不了，真发愁！那里海拔三千多，动起来特别喘，只能多喝水。”
张嘉豪依然坚持每天开车上山，熟悉场地或者看有没有其它选手在训练。“参赛名单要比赛前一天才知道，我都没见过他们练习，所以都不知道怎么制定策略。”除了这一点举棋不定，令张嘉豪纠结的还有酒店的价格。住山上方便，但每晚要花一千五百块，住山下只要三百块，但每天来回五小时势必影响比赛状态。“真没钱啊，我分析来分析去，觉得这钱必须花，所以最后就在比赛时住了三天。”
9月8日至9日，国际雪联FIS系列积分赛智利站暨智利滑雪锦标赛如期举办，张嘉豪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单板滑雪大跳台金牌、单板坡面障碍技巧银牌和另两个项目的铜牌，这个成绩令张嘉豪自己都感到意外。
2021年9月9日，张嘉豪在智利圣地亚哥国际滑雪联合会FIS系列积分赛智利站获得一金一银两铜
没有电视转播，没有媒体关注，张嘉豪自己将比赛镜头和身披五星红旗参加颁奖的画面拍成了抖音视频。他说：“假如我有50%的机会参加冬奥会，现在进度条已经到10%了吧。”
02
“我尽最大的努力去试了”
张嘉豪第一次产生要参加北京冬奥会的想法是在2016年，当时北京已经获得举办权，而张嘉豪正第一次代表中国参加新西兰洲际杯。那次比赛他与国际高手同场竞技，最终获得第十六名。“我进步这么快，2022年有希望啊！”张嘉豪乐观地想。当时他21岁，学滑雪仅四年，仍在飞速进步的阶段。
2016年，21岁的张嘉豪在新西兰洲际杯获得第16名的好成绩
17岁以前，张嘉豪与冰雪运动最亲密的接触就是冬天在结了冰的北海公园的湖面上溜两圈。八九岁时，有一次经过朝阳公园，他看见里面有一个滑雪体验区，想去试试，却被父亲拦住了。“别去，会摔着。”
之后很多年，张嘉豪都没再有机会接触滑雪。他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后上职高学烹饪，十六岁起在酒店厨房做实习面包师。那时他很少设想未来会怎样，直到他在一起玩轮滑的朋友那里看到了滑雪视频。
“当时想法特单纯，就是觉得滑雪特帅，我得学这个！”2012年冬天，张嘉豪便约小戎一起去了北京南山滑雪场。回想第一次的经历，小戎说他没发现张嘉豪有特别的天赋。“身体上大家都一样，他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他只是一直努力，不放弃。”
那个冬天，张嘉豪完全沉进了滑雪的世界。每月1200块工资，刨除电话费、公交费这些必要支出，他能花800块来买雪票。起初他只是周末去滑雪，后来变成白天蹭别人的车去，晚上回来眯一会儿就继续上夜班。
虽然拮据得连雪场的泡面都买不起，但张嘉豪第一次找到了那种可以称之为生命激情的火种。“做完一个动作能学下一个动作，这种反馈是我从小到大都没体会过的。而且滑雪特别自由，你在雪场认识的朋友不会聊升职加薪，那种氛围特别健康。”
2014年，张嘉豪第一次参加南山公开赛
2015年，张嘉豪连续获得了第十三届红牛南山公开赛国内组第二名和多乐美地O’neill公开赛亚军，也就在那前后，张嘉豪展现出了远超普通爱好者的滑雪热情。
小戎记得，张嘉豪刚有装备赞助时去参加一个比赛，跳台比他平时练得都要高，适应场地时不敢跳，张嘉豪就抽自己嘴巴咬着牙硬上。张嘉豪的手腕、脚腕，很多地方都骨折过两三回。有次赛前热身，后空翻两周落得太快，直接双手着地拍在了山坡上。做完手术，小戎去他家为他喂饭，问：“还滑吗？”“不滑了。”小戎以为张嘉豪说的是真的。“动作都做到这难度了，应该不后悔了。”
小戎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石膏还没拆，张嘉豪又跑去了雪场。小戎帮他穿好滑雪服和鞋子，刚低头穿自己的，却见张嘉豪已经窜出去，挂两只打着石膏的胳膊翻起空翻来了。慢慢地小戎也理解了张嘉豪。“他宁可受伤也不想给自己留遗憾，尽力了，这事儿没办成，他起码不后悔。”
2016年，张嘉豪辞去原先的工作并加入了黑龙江省省队。以往单打独斗多了一些专业训练的支持，但张嘉豪仍得在各大酒店做值夜班的前台或面包师养活自己。他常作为国家队编外人员与他们在同一片场地训练，但却从来没入选过国家队。
抖音账号“滑雪研究院”发布的张嘉豪当面点师时的视频
年龄成了阻挡张嘉豪的一座大山。“国家队最年轻的都是99年的，其它都是02年、04年的，我同龄的全撤了。”2019年冬天到2020年年初，张嘉豪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动能不足。“我练两年的动作，其它小孩几个月就能，所以我知道再从技术上入手的话，我这个年龄的投入产出比已经不大了。”
摸到自己的天花板时，他短暂焦虑后调整了心态。“沮丧是特别没用的东西，我要还想参加冬奥会，就只能想办法。我想十年过去，我再回顾现在做的事，我一定不会后悔，我尽最大的努力去试了，最后能不能行，其实都无愧于心了。”
03
“人都是有可能性的”
智利站的比赛结束后，张嘉豪又在圣地亚哥逗留了几天。因为下一站要去欧洲，护照拿去大使馆送签，张嘉豪便借住在了新结识的当地华人朋友家。住了一阵子，北边雪场都关门了，他便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到了南部的普孔。普孔有山有水、有滑雪场健身房，住一个房间只需要一百多块钱，张嘉豪就打算在那里度过剩余的智利时光。“比赛完就放松下来了。之前最担心受伤和感染，现在都还挺顺利。”眼下除了日常训练，张嘉豪也需要更多精力去应对国内社交媒体的关注了。
“滑雪研究院”发布的“一个人的冬奥会”视频在抖音上获得了138万的点赞、6万多的转发和4万多条评论，这也使得张嘉豪的个人账号从原先的一万多涨到了近二十万。
“私信、评论都来不及看，很多很久不联系的朋友都开始联系我，朋友圈刷屏刷了两天。”10月16日，张嘉豪特意录了条视频感谢网友的支持：“你们的关心让我在异国他乡也不再孤独，我原本拍摄视频的目的是为了记录自己的比赛过程，没想到可以鼓励很多的人。”视频又很快传播开来，北京冬奥会官方账号留言说“北京见”，平昌冬奥会短道速滑冠军武大靖也为他祝福：“加油，期待我们一起站在冬奥会赛场上，为祖国争光。”
在小戎看来，张嘉豪获得这一切都是应得的。“一个人把自己所有的时间、精力、金钱都放在一件事上，独自经历受伤，明知道自己百分之两百付出只能收获50%，他依然愿意顶住压力往前走，依然愿意花光所有的力气，那他还不值得人敬佩吗？”小戎现在也经常帮国家队的运动员修跳台。接触久了，他对体育精神也有了自己的理解：“队里所有人，包括张嘉豪，都有一种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为了自己的梦想坚持不懈的品质。我想不光滑雪这项运动是这样，其它运动也是这样的。”
2020年4月，张嘉豪在美国猛犸山进行春季训练
“我想展示的其实就是一种可能性。我已经不是运动员的巅峰状态了，但这不意味着我没机会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里工薪阶层，最大的运气就是我爸趁望京房价每平米五千时买了个房。十七岁以前我没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接触到滑雪我才找到了自我。通过抖音，我想告诉大家的就是人都是有可能性的，别被你的当下困住，去尝试、去做，你会发现世界的包容性是很大的。”张嘉豪说。
2021年9月9日，国际滑雪联合会FIS系列积分赛智利站比赛中，张嘉豪腾空飞起的瞬间
对于他来说，滑雪已经不再只是一项具体的运动，而已经是他连接世界的一种方式。在圣地亚哥，他去朋友Jota妈妈的小吃店吃智利菜，特地带上了北京冬奥会的纪念徽章，并教对方说了一句“我爱你中国”。在普孔的滑雪场，他遇到了几个十几岁的小孩，其中一个说自己哥哥也特别厉害，拿出照片一看，张嘉豪发现就是前些天一起比赛的运动员。
“要不是滑雪，又怎么会有这些缘分呢？”张嘉豪不知道，申根签证还有多久能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智利，是否有机会前往美国参加世界杯。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出发了，并在通往北京冬奥会的旅途中，已经度过了美妙的两个月。
● 今日互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