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谈丨陈永锵:不悲摇落,一任狂飙作;不避天磨,更无畏无惧

西樵山花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毛诗序》

清明刚过,岭南已是姹紫嫣红。郁葱灵秀的西樵早已不再是“绿肥红瘦”了,漫山遍野的杜鹃,竭力地展示蛰伏了一冬所积蓄的力量,大大咧咧地开满山头,朱红浅紫,玫瑰粉白,千姿百态,所有关于美的词汇,此刻即使全部用上都显得乏力,大自然蕴藏的美的能量,非人类的语言和文字可以与之比肩。

西樵山花  杜鹃

看着这色彩浪潮般的烂漫山花,永锵应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永锵喜欢诗,有诗人的敏感,眼中心内判断事物常怀有诗意,悲天悯人。当年在陈芦荻、朱庸斋等广州诗坛老大们的点拨下,年纪小小,古体格律与新诗都已经开始涉猎,并具备一定认识,因而也偶有佳句。后来回到西樵当农民,固然“农家少闲月”,但只要有一线机会,也不忘学习:如车水,人的活动基本是固定在同一位置,只是脚下出力,身体却不必移动,他就利用这工作特点,把唐诗宋词一首首抄在小纸片,然后竹签别在竹帽里。工作时,脚下是机械地匀速使劲,眼睛却不时看看那小纸片,看一眼背一首,就这样背下不少古诗词,腹内也就有了较厚实的库存。另外,周遭同样的西樵当农民的,幸而也有几个喜欢诗的知青朋友,如也是从广州下放回来的荻叔侄儿陈樵山,二人一见如故,有空就结伴跑进西樵山,找个幽静偏僻之处,泡一壶山茶,然后排律对对,一坐就半天,既消磨闲寂,亦巩固知识,不知不觉间对遣词造句的理解倒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在同侪中也开始少有诗名了。

在那不知愁滋味的青涩年代,他曾幻想过当诗人,可惜那年头所有人都被“行拂乱其所为”,诗人结果是当不成了,反而不得不回乡成了西樵山下的公社社员。面对人事全非前途莫测,永锵写下现时记录在案的最早的一首新诗《命运对我说》:

命运对我说

你 不必是画家

也不必是诗人

你 是生命的琴弦

为了你能敏感发准

每一个乐音  那

我只好把你

绷紧

当年写下的诗词,大部分早已经烟飞云散了,能留下来的有限的那些年头写下的诗词中,传播得最多最广的,相信一定是二十八岁那年,被人家硬“逼”出来的那阙“步韵答友人”的《清平乐 西樵山花》。

西樵山花之一 2014

在回乡几年后,因早岁随梁占峰老师积累的绘画能力发挥了作用,在旨在宣传忆苦思甜的村史教育展览的展览设计中,永摪雕塑、连环图、电工一应大放异彩,取得了出人意表的成功,也教当时的领导对他刮目相看。永锵于是被吸收到西樵工艺厂国画车间当师傅,带领一班徒弟绘画出口国画。对他来说值得大庆幸的,并非工作环境的转变,而是在新岗位上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画画了。

某天早上,一位早认识而还未算熟络的画友、来自佛山的何大哥到工艺厂找到永锵,寒暄一番后,便劈头来一句:“锵,听说你是朱庸斋老师的学生,诗词应该了得啦。”然后递过来纸一页,二话不说留下一句,“这是我填的一首词,你和一首。我现在上西樵写生,下山时过来取!”斩钉截铁,不由分辩,留下他写的《清平乐 咏松》手稿便扬长而去!

永锵随朱老学诗虽然不假,但仅涉皮毛,词则还未有接触,更不用说填了。但其时血气方刚,既然对方已经下战书般扔下《咏松》一首,那硬着头皮也得披甲迎战。细看那首《咏松》,但见词云“光明磊落,哪怕冰霜恶。傲骨盘根枝似锷,插破千岩万壑。昂扬展臂长空,峥嵘挺立苍穹。回首山花烂漫,欣然笑逐春风。”在那革命火红的年头,青年们以解救天下为己任,慷慨激昂,笔下即使是诗词,亦免不了“红光亮”一番。永锵尽管未填过清平乐这词牌,但幸好对方要求是步韵,萧规曹随,跟着就是,不必慢慢翻词牌,也不必查词韵。既然对方已经高屋建瓴,既“插破”,又“昂扬”,还“峥嵘”,那最好就是避其锋芒,况且其时还“人在屋檐下”,另外心中也确实没有什么大抱负,更无可以值得威风的地方。但毕竟士不可夺志,今日潜龙,他日未必就不能腾空,于是胸中“乐向摩崖开盛,殷勤不负东风”之句跃然而出。有了词眼,其他就好办了,于是顺次铺排,得《清平乐 西樵山花 步韵答友人》一首:

不悲零落,一任狂飙作。

漫把红缨镶在锷,装点崇山秀壑。

无从报谢天功,自知莫媲云松。

乐向摩崖开盛,殷勤不负东风。

书法《清平乐 西樵山花 步韵答友人》

 西樵山花之二  2009

永锵的立意是:我不过是西樵山上漫山遍野不显眼的小小灌木,怎敢有与云松一较高低的野心?不过我也忠于职守,尽自己的本分,绝不会辜负东风的盛意。时刻一到,我便在山峦撑起一片红缨,定把西樵的崇山秀壑装点得更加壮丽。身处低谷而绝不自卑气馁,面对磨难坦然一笑,志气不改,风骨依然。

至傍晚,何兄落山找到永锵,接过词稿,看罢,沉吟片刻道:“好,不愧分春馆词的学生,好!”永锵如释重负,处女之作总算没给老师丢脸。

稍后,趁回广州的机会,带词稿去见庸斋师请教,老师一字一句仔细看罢,提笔把词中的“零落”改作“摇落”,然后面带微笑地点明,字眼这么一改,词性上就把被动接受摧残,变成主动的迎接,是“不避天磨”的体现,更显出无畏无惧的气概。古人的所谓“炼字”、“铸字”,也就是如此的一字一句雕琢提炼。于是便成了今天的《清平乐 西樵山花步韵答友人》:

不悲摇落,一任狂飙作。

漫把红缨镶在锷,装点崇山秀壑。

无从报谢天功,自知莫媲云松。

乐向摩崖开盛,殷勤不负东风。

西樵山花之三  2011

很多很多年后,彼此已经花甲之年,永锵与何先生相聚,旧事重提,仿如隔世。永锵将当年的和词书于四尺整纸赠与何先生,而何先生亦写雨后云松图一纸并书原词回赠,且有款云“昔年与友人写生恰遇永锵兄于西樵,言诗论画,谈笑甚欢,余遂将自作劲松集调寄清平乐词一阙见教。时光飞逝,转瞬三十余年矣!近日永锵兄旧事重提,将其当年之和词书成四尺中堂寄赠,因感。永锵兄之友情甚笃,余即作雨后云松图一纸并书原词回奉,以纪往事矣!”文人雅趣,书画情谊,交往几十年而情谊如一,给个赞!

编辑 | 渔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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