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道上行 | 潘向黎
《故事新编》手稿,选自上海鲁迅纪念馆“前哨:鲁迅居上海时期手稿展”
在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的日子里,欣然参加了“鲁奖作家鲁迅故乡行”活动。三十位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齐聚千年古城绍兴,其盛况之罕见、气氛之热烈,让人惊奇。《小说选刊》主编徐坤本人也是鲁奖得主,她以双重身份当即在朋友圈赞叹:“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在绍兴,如此盛会,又是雅集,引用王羲之真是恰切。忍不住在心里把《兰亭集序》默念了一遍: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兰亭集序》,这颗书法史、文学史、文化史上的夺目明珠,就出自绍兴。兰亭雅集,地点是“会稽山阴之兰亭”,会稽,即后来的绍兴,而兰亭,就在绍兴西南兰渚山下。
王羲之的儿子、书法成就与他并称“二王”的王献之也喜欢绍兴的山水,他说过两句评价:“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这两句话是入了《世说新语·言语》的,可见其雅人深致。从此,“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成了一个典故。
山阴,和会稽一样,说的都是——绍兴。
王献之说的是自然景观,而这一回,我们在山阴道上行,觉得这里的人文风景更是应接不暇。
比如谢安,对,就是收到淝水之战捷报仍然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棋的谢安,就是与王羲之一起赴兰亭盛会的谢安。至今,在绍兴处处有他的清芬遗痕——“东山高卧”“东山再起”的东山,是历代游览浙东山水、抒发思古幽情的好去处,如今还成了“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驿站。
贺知章,这位唐诗人中最长寿的人,86岁告老还乡,写下了著名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你道他回的是哪里?他回的便是他朝思暮想的故乡――绍兴啊。他在外为官多年,“未改”的何止是乡音,还有一片乡思和乡心。《回乡偶书》其二不如其一有名,写得也极好:“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镜湖,就是鉴湖,绍兴的一道明眸似的风景。唐玄宗将鉴湖赐给贺知章,所以鉴湖曾经被称作“贺监湖”。鉴湖水质特别好,绍兴老酒就是用鉴湖水酿造的。至今鉴湖水清波依旧,我们依然可以在这里见证一个游子对家乡的深厚眷恋和绍兴的人杰地灵。
唐诗之后有宋词,这就要说到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因为这阕《钗头凤》,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陆游的名字,已经永远和沈园联系在一起了。几次到过绍兴名园沈园,在风荷亭亭和满园萧瑟的不同季节里,多次读过壁上的《钗头凤》,有一次竟然觉得陆游刚刚掩面离开这里,他的叹惜还未散尽,以至于我离开的脚步下意识地变得小心,因为草上的露珠似乎就是他和唐琬的泪滴。
在历史文化积淀丰富的地方,总是这样,我们会有很多机会发生各种错觉,好像自己穿越进了那些书卷里的时空,故事里的一幕幕悲欢真真切切地在眼前上演。
在绍兴,想到的还有一个名字:王阳明。有一年春天,王阳明和朋友在山间游玩,朋友指着岩间花树对王阳明说:“你常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可是你看这棵花树,在深山自开自落,和我的心有什么关系?”王阳明的回答极有哲理,又富诗意:“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这番哲学论证,便发生在绍兴。
绍兴的山好,水好,连绍兴的岩石和花树都不一般。
在绍兴,还会想起明代的徐渭,许多人都知道他的《题墨葡萄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却未必读过他的这一首诗——
《兰亭次韵》
相传萧翼窃《兰亭记》,掀阅,百花一时尽开。
长堤高柳带平沙,无处春来不酒家。
野外光风偏拂马,市门残帖解开花。
新觞曲引诸溪水,旧寺岩垂几树茶。
回首永和如昨日,不堪怅望晚天霞。
诗的小引说的是:李世民渴慕《兰亭》,派萧翼假扮书生,从和尚辩才手中骗到王羲之真迹,萧翼途中忍不住打开《兰亭》看了一眼,就那么一下子,居然身边的百花都开放了。贫病潦倒的徐渭所神往和感叹的,不但是神妙的艺术珍品,更是真正的艺术得到尊重和理解的年代。
张岱,这位明末的妙人。《陶庵梦忆》一直是我不断重读的书。在《陶庵梦忆》里,张岱对绍兴的文化艺术直到美食如数家珍:绍兴琴派、绍兴灯景、戏曲、日铸茶、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里屯蛏、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等。
他也是茶人,在绍兴至少找到了两处名泉,一处是褉泉,一处是阳和泉。阳和泉本名玉带泉,在张岱家祖墓所在的阳和岭。《陶庵梦忆》说阳和泉“空灵不及禊而清洌过之”。而张岱在城内斑竹庵喝了那里的井水,觉得特别好,“异之”,去探看那口井,在井口发现刻有“禊泉”二字,非常像王羲之的笔迹,“益异之”。如此说来,这个“禊泉',不仅是好泉,而且极可能在一千三百年前就被王羲之发现了的。禊泉的特点是“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水质,笔法,都多么空灵。
张岱在绍兴,曾经在“快园”隐居24年,并著有《快园道古》。我一时好奇,查“快园”的遗址在哪里,结果——竟然就是我们这次住的绍兴饭店。何等机缘巧合!
绍兴,我已经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但其中的一次,我记得很清楚,2007 年10月,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在绍兴举行颁奖典礼。我以短篇小说《白水青菜》获得了这项文学大奖。记得在颁奖典礼上,有一个环节是把全体获奖者的书送给闰土的后人,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少年鲁迅和少年闰土并肩出现了,而在他们身后,是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上面深蓝的天空中,一轮金黄的圆月升了起来。鲁迅笔下的记忆,鲁迅心中的记忆,鲁迅记忆中闰土的记忆,我对《故乡》的记忆,我被鲁迅作品感动的记忆,我自己对故乡、对童年的记忆……许多记忆,像风中的一串风铃,轻轻撞击,发出一片细碎而好听的声音。
记得那次颁奖典礼之后,在百草园接受电视台采访。面对“用一句话说说你心目中的鲁迅先生”的要求,我说:“鲁迅先生,他是水中的盐,骨中的钙,云中的光。”
因为有了水中的盐,绍兴的山水名胜添了人文的味道和回味;因为有了骨中的钙,绍兴的文化品格更具力度和强韧;因为有了云中的光,绍兴的城市形象真正流光溢彩起来。
因为鲁迅,绍兴的百草园、三味书屋、咸亨酒店世界闻名,因为鲁迅,我们在绍兴就自然而然地谈起《朝花夕拾》《野草》和《呐喊》……因为鲁迅,绍兴被重新命名了。
重新命名了自己的故乡,这是一个作家对故乡最好的回报。
在绍兴,我分明感到我们是在“山阴道上行”,那轮金黄色的圆月始终挂在天上,洒下一片清辉,那清辉是那样透彻,就像一种始终不变、无处不在的精神,又轻轻柔柔,荡气回肠,像一个表面冷峻的人内心的深情。
2021年9月30日初稿,10月14 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