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与姜夔
作者:春风词笔
记得两年前我还是个高一小孩,学校留暑假作业让细读高考必读书目《红楼梦》并逐一点评十二钗。写到妙玉的时候,我突然心里一动,隐隐觉得以前读到的书中有一个人,和笔下栊翠庵的女尼惊人地相似。是谁呢?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他。
是姜夔。
姜夔是谁?说起这个名字,或许不大为众人熟稔;而若说起姜佐时,姜尧章,白石道人,恐怕了解的人更少。
姜夔原名姜佐时,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南宋词人。他少年丧父,一生困顿,又为人清高,因而终身不仕;却极工音律,留下了百余篇诗词歌赋,在南宋文学史上举足轻重。每个21世纪的中国高中生,都背了他著名的自度曲《扬州慢》;每个对南宋词坛有些了解的人,都见过他的《暗香》《疏影》,两首咏梅绝唱。
妙玉是谁?
她在红楼之中相对低调,也不像几位女主那般光彩夺目。祖上仕宦,自幼多病,带发修行,在栊翠庵寄住的她,饱读诗书而生性孤傲,只有钗黛之属能入她法眼;但一旦遇见她们,妙玉饮茶作诗,当然自是换成一副样子。
就是这二位,一个现实中的词人,一个小说中的尼姑,当年初读红楼的我,竟然觉得他们有些说不出的相似。时至如今,我也终于能把这些“相似”,一条一条地数出来了。
南宋的姜夔和红楼梦中的妙玉最大的相似度就在这一个“清”字。妙玉为人“清高好洁”,姜夔词作“清空骚雅”,都是前人之评的常用词汇。
妙玉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就带给了我们这样的印象。林之孝家的转述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弄得王夫人虽然心有尴尬,却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耐着性子为她下请帖。
妙玉在日后与贾府众人的接触中,也常常表现出清高的性情,并且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表现得最为突出。她见了贾母刘姥姥等人进来,虽然“笑往里让”,心里却满是嫌恶。于是趁着空隙,便命人扔掉刘姥姥吃过的杯子(当然最后被宝玉留给了刘姥姥)。
她对不同人“区别对待”,请宝黛钗喝“体己茶”的时候,也各自嘲讽宝玉不认得“俗器”,黛玉是个“俗人”。
更有甚者,在一行人离开之后,她专门命人挑水洗地,来洗去刘姥姥的肮脏气息。这佛门槛外的特殊“强迫症”,也可谓“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了。
姜夔当然不至于这么令人反感的“高洁”,但时人后人评价他也的确是个无功无名的“清客”。以布衣始,以布衣终的姜夔,可以说是文人墨客中一个非常特别的例子。
百度百科上简评他道:“夔为人清高,荦荦不羁。曾与抗金主战的大臣名将张浚之孙张鉴结为至交,并长期得其资助。鉴死后,夔生计日绌,但仍清贫自守,不肯屈节以求官禄。”他少年丧父,四方巡游,后来虽然有人想要为他出钱买个顶戴,乃至割让锡山,但他却终究放弃了。
也许说来有点穿凿,但我竟然觉得,姜夔的脾气和妙玉有那么一点相像。
他们两个都是“不得志”之人。一个不得不出家,一个做不成官。而这一切却并不是个人的错误造成的结果:或是疾病缠身,或是命运坎坷,让他们只能选择一条并不容易的道路。
他们愿意这样吗?不愿意。
妙玉虽然身在空门,心中却以千金小姐自居。黛湘中秋夜联诗那次,她就不自觉地顺口说道:“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咱们的闺阁面目?”,这时的妙玉哪里觉得自己是个尼姑?
姜夔也从来不安于一介布衣,不仅向朝廷献上《大乐议》《琴瑟考古图》《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以求提拔,也时刻关心着国家大事,至今传有次韵辛稼轩的词句:“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忧国忧民之情跃然。他不屑于接受买来的官,割来的地,也正是在这穷困中并未泯灭的士子之心最典型的体现吧。
看得出这清高之性的背后,他们所缺少的又何尝不是所真正希望却求而不得的东西:富贵荣华的幸福,抑或是自我价值的体现。正像如今成绩不好的孩子会故意表现得不在意分数那样,越是失去或从未拥有的东西,他们只能越表现得并不在意。
妙玉不住地为自己塑造一个高洁的形象,姜夔也在失意后终于不在追求功名利禄。可是他们背后的辛酸与痛苦,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懂得。
终于,二人都渐渐的变得内敛,变得压抑。他们在幽微的表达之下,隐藏着无数剪不断的思绪。
想想那个“槛外人”吧,一个人是承受了怎样的创伤,才会如此执着地对外宣称自己看破了生死,看淡了红尘。岫烟不屑地评价她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也正是因为她自己虽然出身贫寒,却从未经历如此辗转的生活。而妙玉续上黛湘联句时,写下“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的句子,我也正是对自己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无奈感叹么。
至于姜夔,他的词作中那些所谓“清空骚雅”的成分,也算是对这一切的最真实的体现。姜夔一生喜爱梅花,而这些咏梅的词句,正是他自己在孤苦无奈中却清高自持的人格。
我个人最爱的一句是著名的《暗香》:“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姜夔笔下的梅花,简直就是自叙身世,自表哀情。何逊忘却的梅,何尝不是被功名遗弃的自己;但梅花尚能侵入瑶席,自己却一辈子穷困潦倒,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到底应该怪谁?
姜夔不知道,妙玉也不知道。身陷困境,又找不到如此因由和解决的途径,这正是二者一生的局限所在。
这俩人其实本来八竿子打不着,若说姜夔是曹公塑造妙玉的原型,那自然更是穿凿附会。但是他们的情感和行为太过于相近,以致包括我在内的、略有了解的人产生“自动联想”,也是自然的。
毕竟这是一种如此典型的美学形象,虽不令人惊心,但也摄人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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