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 | “不避现实,不负梦想”——薛世亮:一个电竞人的教育思考
“我儿子以前非常优秀,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但上了高一后,突然就变了,每天拿着手机玩游戏,其他什么事也不做。我请来一个心理医生朋友开导,儿子始终把耳机塞在耳朵里,不说话。后来他干脆不去学校了,整天躺在床上,蓬头垢面,快期末考试了也不起来。我们没办法,只好浇了一盆冷水在床上……”一篇报道里,一对父母这样说起沉迷游戏的儿子。
但当我们来到杭州电竞数娱小镇,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敢想敢为,永不放弃”,随处可见的积极向上的标语,散发“青春”“热血”的气息。在一家电竞俱乐部宽敞的训练室里,少年们时而交流战术,时而专注练习,看上去并不比在学校上课轻松。
什么是电竞,它和“游戏”有何不同?在孩子身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差?
2016年,教育部将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专业列入高职教育增补专业名单,随后数十所院校开设了电子竞技专业;
2020年底,电子竞技被批准为2022年杭州亚运会正式项目,随着电竞场馆、报名队伍、电竞体育图标及赛事LOGO逐步曝光,电竞,成为此届亚运会最大的亮点……
这一切都表明,电竞正在从“游戏”中蜕变出来,成为一项正式的体育运动。
但是,从运动到产业,从职业到行业,直到被社会广泛接受,电竞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正如杭州LGD电竞俱乐部的薛世亮所说:“电竞的各种项目都还是新概念,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那么,和青少年成长密切相关的电竞教育呢?我们看到,例如一向被忽视的性教育,在中小学内部都已被广泛讨论,提上日程,但电竞教育却不见涉及。“对学校来说,做好了,不会有人说你了不起,做不好,则要承受社会舆论的压力。”薛老师这样认为。
责任于是落到家庭身上。同样,家长们对电竞亦大多懵然无知,甚至怀有偏见,视之为病为瘾,束手无策时,只能求助心理医生和戒网瘾机构,却治标不治本,收效甚微。且如薛世亮所说,能来求助的家长都还算是开明的,在看不见的地方,不少家长利用威权对孩子动辄打骂,身体控制,强行戒断……
电竞普及教育,缺失空白,却势在必行。
电竞的产业化,成为电子游戏成瘾的“加强版”难题,考验着家庭和学校的教育智慧
“孩子不爱学习,'凶手’是谁?20年前,它是昏暗的电子游戏厅,10年前,它是开满大街小巷的网吧,如今,只是一部手机。”
“让人上瘾的游戏机制,毁掉的不仅是孩子的学习,更是尖锐冲突的亲情,和家庭的未来。”
在薛世亮参与策划的电竞普及课程的海报上,这样写道。
作为俱乐部电竞教育部门的负责人,薛世亮因为一项“劝退”服务广为人知——通过天赋测试,告诉孩子,他“不是那块料”。
薛世亮老师,杭州LGD电竞俱乐部电竞教育部门负责人
但是,相对于家长恨不得立刻让孩子接受“劝退”,带回去安心念书,薛世亮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追根溯源上:什么原因造成孩子喜欢打游戏?孩子真的了解电竞、热爱电竞吗?
“大部分孩子的问题是从初一下半学期开始的,”薛世亮通过大量观察发现,“许多孩子从小接受的是威权教育,父母制定规范,子女无条件遵守。低年级时,父母还能辅导作业,孩子尚在掌握中,五六年级后,学业上渐渐帮不上忙,有时孩子一句'我要看书了’,就把父母挡在门外。”在薛世亮看来,这正是孩子开始形成自己的认知和判断的年龄,“父母威权很快衰落,亲子关系渐渐疏远。这时如果没有有效的沟通和疏解,孩子进入青春期后,积累的矛盾就会集中爆发。”
同时,威权家长通常没有明确的教育意识,忙起来顾不上孩子,就把手机丢给孩子当玩具,依赖逐渐养成,“低年级时只是好奇,学习还能兼顾,越临近中考压力越大,越没有信心达成父母的要求,以致最后无法回头。”
那么,压力源自何处?“大家都想获得优质教育资源。学校把升学率的压力释放下去,校长给到班主任,班主任给到任课老师,老师给到家长和孩子。”在薛世亮看来,这种“KPI(绩效考核)机制”,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承受,何况孩子。
多方、持续地施压,犹如拉一根钢丝,越绷越紧。而游戏这个“虚拟世界”,适时地提供了精神寄托。在这里,孩子用虚拟身份代替真实自我,纵横江湖,闯荡世界,找回缺失的自信心和成就感。
若再从孩子的角度看,问题则更加清晰明了。“孩子从小被灌输的是'不好好读书,今后就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就没有好收入,没有好的生活’。在这样的观念下长大,当他们接触到游戏,看到游戏主播又风光又赚钱,和枯燥艰苦的学习一对比,自然会被游戏俘获。”
“亲子矛盾就爆发在这点上,”薛世亮说,“孩子把极少数大主播和最顶尖的职业电竞选手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但是家长不相信,不认同,不接受。”
作为“仲裁”,“劝退”应运而生。
一位母亲伤心地谈论自己的孩子荒废学业,沉迷电子游戏
“我们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资源培养孩子,却从根本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上就出了问题。”作为教育界的“局外人”,薛世亮旁观者清。而作为电竞人,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们告诉家长和孩子真实的电竞是什么样的,为双方搭建桥梁,把他们拉到同一个水平面上沟通,解决问题。”
你也许想不到,这样的薛世亮,也曾被“劝退”过。
2000年前后,刚上大学的薛世亮瞒着家人,在网吧加入了一个电竞培训队,“那时还没有职业选手这一说,有人给你发工资,就算职业了。”
自信来自丰富的游戏经历。高中时,他就迷上《拳皇》之类的街机游戏,班里学校里罕逢敌手。后经同学介绍,接触到电脑游戏《星际争霸》并迅速沉迷,“三个月后,他们又打不过我了。”薛世亮开始寻找更高的目标。
“这时候,身边的人夸你,恭维你,一两次不当回事,但听得多了,慢慢就信以为真,觉得自己真有电竞天赋。”正好碰上网吧招选手,他就一头扎了进去。
打了一年半,薛世亮没获得什么成绩。茫然时,他发现了问题的关窍。原来那时的电脑键盘,小方块帽拔掉,下面就是针。职业选手怎么练?把不用的帽子都拔掉,摁错一次,就是“血的教训”——“为了形成肌肉记忆,为了操作精准度更高。”他至今记得曾被人这样嘲讽:“看你白白净净的手,就知道是菜鸟。”
“一分钟要按300下,还要思考战术,还要减少无效操作……”薛世亮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差距,从此心灰意冷,回去老实读书。电竞,由梦想变成了爱好。
后来有一次,曾经的队友对他说,你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优点,比如在战术设计和打法上,都有优势。已经离开多年的薛世亮想,也许自己还能再试试。在朋友的网吧,他先组了个队打业余赛,慢慢打出名堂。2016年,还在中韩对抗赛中获胜。
从职业进入行业的薛世亮,同时还在校企合作学校的电竞专业任教,回想从前,他说道:“那时对游戏的感情确实很复杂,觉得自己是个'loser(失败者)’,但现在不了,因为这就是我喜欢做的事,虽然过程很苦,但总算做到了。”这次,他把电竞从爱好变成人生。
有了这两段特殊经历,薛世亮做电竞教育,看起来是很自然的事。但他坦言,开发天赋测试的初衷,其实是为了给俱乐部选拔种子选手。
2018年,某厂商找到薛世亮,想要组建官方青训营,请他设计一套标准,将其通过游戏服务器,以给达到一定段位的玩家统一发邮件的方式来考核,通过的,再进行线下筛选。薛世亮受到启发,将这套标准拿来改进、迭代、优化,用于俱乐部的选手选拔。
但是,在和选手及其家长的交流中,薛世亮发现,“他们的困惑和需求,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
2019年之后,项目越做越大,慕名而来者越来越多,从开始两三天接待一家,到一天接待两三家,“做得越大,越想做得更好。”薛世亮逐渐意识到,和市场上火热的电竞培训强调训练不同,他们的测试强调的是天赋,“对于有志于电竞,但实际上没有那个资质的孩子,连同家长一起,我们为他们普及电竞常识。”
随着俱乐部调整发展计划,薛世亮开始负责电竞教育部门。经过深入的学习和探索,他的方向更加清晰了——“教育,家庭,亲子,以及这一代年轻人怎样塑造正确的价值观和社会观。”
杭州LGD电竞俱乐部门口,鲜明的口号和榜样照片,对喜欢电竞的孩子来说,是激励、刺激,也是诱惑
薛世亮设计的天赋测试,涵盖反应能力、快速记忆、复原能力、信息捕捉能力、手眼脑协调能力和身体素质等多个方面,根据得到的数据,能够判断出被测试者是否具有成为职业选手的天赋。
“家长把孩子送来时,大多数已经找过学校老师,找过心理辅导师,都没能把孩子劝回来,因此把我们当成了'救命稻草’。”薛世亮说。甚至一些家长来之前,私下请他无论如何不要让孩子通过测试。薛世亮不站在家长或孩子任何一边,而是站在“电竞教育”的角度回应道:正因为你们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不通,才找到我们的,不是吗?
既然是教育,就要讲究“顺势引导”。
在薛世亮接触过的2000多个家庭中,或通过测试给出的数据,或要求和职业选手对线然后被“虐菜”,或经过耐心开导,大多数孩子都被顺利“劝退”,回归学校和家庭。少数坚持要“再试试”的,就让他和家长一起坐下来,签订一个“协议”。“由我们来设计标准,第一个月达到什么程度,第二月达到什么程度,如果达到了,我们就建议父母支持孩子打电竞,达不到的,父母要求如何,孩子也接受,就一起回去。”
正在进行天赋测试的孩子。立志成为职业选手的孩子,都以为自己是电竞世界里的天选之子。
对于那些有能力、有条件的孩子追求电竞梦想,薛世亮表示支持,但有一点:“对于人生不可逆的阶段,尽量不要错过。”他建议面对中考的孩子先去考试,“进了高中,可以办一年休学。能打出来,就朝着职业方向发展,打不出来,回去还有学籍,可以继续念书。如果不这样的话,没有退路,压力就会很大。”
当然也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孩子,即使知道从业余到职业,成功率仅有万分之几,仍然固执地相信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孩子,通常是因为逃避学业和现实而打游戏。如果一下子让他接受自己没有天赋,就等于堵住了他情绪宣泄的出口。有时会适得其反。”薛世亮举了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个被带回家的孩子,趁着父母不在家,把被子放在桌子上点燃,自己跑去阳台上坐着,等人发现,报警。“还有打架把父亲鼻梁打断的……”
考虑到这一层,薛世亮期望循序渐进,把教育的“闭环”做得更完善。“我们开办周末走读班,让这样的孩子过来,早上统一锻炼身体,写作业;下午开展电竞训练,包括怎样与团队沟通协作,怎样复盘游戏,找原因、找解决办法等等。”
他们还和户外机构合作,在杭州天目山上做了一项自然教育课程。跋山涉水,深入森林,眺望星空,在远离都市的环境中,让孩子的内心得到沉淀。
如果说“劝退”是“碎梦”——把孩子不切实际的“梦”破碎,那么破碎之后呢?薛世亮提出了“重塑”——“通过电竞或其他方式,引导孩子学习他缺失的素质,比如集体生活、团队合作、踏实认真等。最终目的,是为了让他能够慢慢重塑自我。”
同时,薛世亮认为,家庭贯穿着孩子的教育,只有良好的亲子关系,才能为孩子的成长提供稳定的基础。今年五月,他带领团队和一家家庭教育机构合作,以“揭秘游戏真相”为题,开展为期两天的实践课。课程要求,父母至少一人和孩子同步学习,“通过真实情景的模拟和互动,引发家长思索,治愈亲子关系。”
电竞在现在的社会舆情中,评价仍然比较片面,但它同样具有普适的体育精神
一位小学老师给五年级的学生上了一堂未来职业规划课,在职业意向一栏,三个孩子填了“电竞选手”。这位老师不了解电竞,不敢随便给建议,于是找到薛世亮请教。这件事启发了薛世亮,他和教育部门沟通,打算策划一项课程,让对电竞有一定了解的、能客观看待电竞的老师参与进来,“经过培训,老师一旦发现孩子有沉迷游戏的倾向,就可以及时介入。”
但是,从正面看,如果要将电竞作为一项体育运动推而广之,还得将眼光投向校园。现在许多学校开设各种学生兴趣社团,这会是方向吗?或者以五育融合为导向,打造一堂“电竞”融合课程?在薛世亮看来,这些提议虽有一定可行性,但都还“为时过早”,“电竞在现在的社会舆情中,评价仍然比较片面。”
实际上,电竞和篮球、田径、游泳一样,具有普适的体育精神。“比如怎么培养合作意识,怎么让团队迅速围绕在你身边,众人齐心,一起努力,”薛世亮这样说,“再比如责任感和担当——输了,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责怪队友,或推卸给系统匹配。”同时,电竞还可以锻炼孩子的抗压能力,“这对于学习和成长来说,都很重要。”
教育家简·尼尔森在《正面管教》一书中说:对于孩子的行为,家长和老师不能只看到负面的表象,就简单粗暴地对孩子进行批评。薛世亮常常这样劝家长:让孩子适当打一打电竞是可以的,这说明你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爱好,这难道不正是我们一直以来所倡导的吗,为什么现在反而去打压?而且现在家长陪伴孩子的时间比较少,如果能一起看电竞比赛,也可以增加亲子互动。“重要的是把握好'度’。”
就像几十年前一些曾被称为“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现在已经融入大众音乐文化,被广为传唱,在薛世亮看来,电竞作为体育运动被正视,可能也需要等到更年轻的一代人为人父母时,“他们在电竞的环境中长大,知道孩子打电竞其实和打篮球是一样的。打篮球是为了锻炼身体,投篮准确率高低并不重要,打电竞可以训练思维和反应能力,有没有天赋也不重要。”
“时代在进步,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一些普及、一点推动,将来人们提到电竞教育的时候,想起有人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我就很满足了。”薛世亮笑了笑,“往大了说,就是这样。”
薛世亮认为,对电竞产业的普及,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从电竞跨界到教育,薛世亮称自己是一位“有点专业的江湖郎中”,“我做的事,最多算是对主流教育的一种补充。”
半路做教育,薛世亮直接从“实战”上手,分析一个个鲜活案例,积累经验,“接触多了,发现大部分孩子的问题其实是一样的。”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他就上网查,请教专家,找老师尤其是初二班主任交流,“把学来的内容理解消化,再整合进电竞教育,这样给到家长和孩子的建议,才更容易被接受。”
在俱乐部,电竞教育从一开始不被看好,到现在成为主要业务板块,薛世亮看着局面一步步打开。“'劝退’火了,虽然带来一定市场,但它没有解决'核心问题’,因此我们没有把它单独做成一个项目,而是作为公益性服务提供给有需要的家庭。我们真正期望的,是做出一个完整可行的教育闭环,这样其他人做起来就更容易上手。大家一起做,才能形成氛围。”
在实践中成长,薛世亮自己的家庭教育观也在变化。
“孩子将出生时,我的期望也挺高的,总想让孩子实现我没有做到的。”但是接触过许多厌学的孩子,感受到他们对学习的抗拒,“甚至身心健康都出了问题”,薛世亮现在对上幼儿园的女儿报什么学习班,统统是拒绝的,“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薛世亮说,女儿最擅长的就是玩,“当然,在小学一二年级时,她在学习上会遇到问题。她要学会怎么面对逆境,我会陪她一起度过。”
对于孩子的兴趣,薛世亮也很谨慎。之前,女儿说想学钢琴,他问:你想通过钢琴达到什么?女儿答:我想成为很厉害的钢琴家。薛世亮于是把郎朗小时候艰苦练琴的视频放给女儿看,“如果你想成为这样的人,这就是你要经历的。”
“这和打电竞是一样的,”薛世亮话锋一转,回到本行,“职业选手万里挑一,如果你连吃苦的心理准备都没有,怎么让父母相信你就是那万分之一,但如果你有这个信心和能力,那我建议父母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给孩子一个尝试的机会。”
回想自己的电竞人生,薛世亮记得,当时一起打游戏的朋友,“很多都被游戏毁了。”期望有一天,电竞不再是逃避的出口,有一天,电竞能像其他体育项目一样,不辜负任何一个有梦想的孩子。
这一天还有多远?
END
2021年/第59期∣2021/0月8刊
供图 | 受访者等